临渊王府的喧天鼓乐震耳欲聋,朱雀台的流觞灯火彻夜不息,长安城沉浸在一片为帝王宠女铺就的、金粉玉屑浇灌的盛世幻象之中。然而,在皇城深处,那座深入地下、仿佛被天地遗忘的阴森角落,光明与喧嚣戛然而止。
刑部天牢,乙字第九号。
这里并非传说中关押十恶不赦之徒的死囚黑狱,却也绝非寻常牢房。四方狭室以青石砌就,石缝间终年渗出冰水与腐朽的寒意,浸透了每一块冰冷的砖石。高墙上只有一掌宽的缝隙,透入几缕挣扎般的、惨白的天光,却被层层厚实的铁栅过滤得稀薄微弱。唯一的光源来自牢门外狭长甬道上摇曳的一支火把,昏黄跳动,将牢内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在爬满霉斑的墙壁上投下扭曲舞动的巨大阴影。
石室中央,一张低矮破旧的榆木方桌上,极其突兀地摆放着几碟尚冒着袅袅热气的精致菜肴——翡翠虾球晶莹剔透,清蒸鲥鱼鳞光犹存,莲藕蜜汁泛着琥珀光泽,更有一壶尚存余温的、年份久远的御贡玉泉烧春酒。这些与周遭阴冷污秽格格不入的珍馐,此刻如同一种冰冷刺骨的讽刺。
桌旁。莫元昭端坐于一张冰冷的石凳上。他依旧是一身浆洗得白、却无一丝褶皱的素色囚衣,包裹着宽厚笔挺的肩背。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骨粗大分明,布满了久经沙场的茧与握笔批阅奏章留下的薄痕。那张刀削斧凿、线条坚毅如古铜的面庞上,眉峰习惯性地微蹙,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眉宇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倦,眼底深处是如同磐石经年受蚀般的刻痕,但那眸光深处蕴藏的意志力,却如同深埋火山底部、蓄势待的熔岩,沉静而滚烫!火光跳跃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光影明灭,如同在雕刻一尊饱经风雨却不减丝毫威仪的战像。
牢门处沉重的铁链出刺耳的“哗啦”摩擦声。脚步声沉稳有序,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由远及近。昏黄的光线被踏入牢门的一道颀长身影切割开。
墨蓝色暗绣云螭常服,在摇曳的火光下流淌着深海般幽暗的光泽。同色玉带束腰,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皇甫洵脚步无声,如同在御花园中闲庭信步。那张冠玉般的脸庞在晦明不定的光影中显得愈清隽,神情依旧是那万年不变的、滴水不漏的谦和平静。他身后只跟着一名身着不起眼灰袍、低眉垂眼的内官,手中端着一个蒙着细纱的精致食盒。
他没有看地上冰冷坚硬的石砖是否污秽,也没有理会空气里弥漫的混浊腥气。径直走到那张摆满珍馐的榆木方桌另一端,在莫元昭对面的石凳上,从容落座。
空气瞬间凝滞。两个同样笔挺的身影隔案相对。一个如山如岳,沉凝中带着审视与洞穿世情的威压;一个似海似渊,平静下翻涌着掌控一切的无形暗流。石桌仿佛成了无形的棋盘,两人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无声落子。
“大理寺与刑部联审前的过堂尚未开始。”皇甫洵微微抬手,示意身后那名沉默如石的内官上前。内官恭敬地将食盒置于桌面中央,揭开细纱。一股更加浓郁的、清甜温润的香气瞬间氤氲开来,驱散了牢里原有的浊气。“御膳房新炖的燕窝金鱼羹。”皇甫洵的声音平缓无波,如同最精准的量具,“时辰正好。趁热用些?”
莫元昭的目光未曾移动分毫,依旧定在对面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上。他浓眉之下那双鹰隼般的厉眸微眯,如同古潭水面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审视!极其锐利的审视!这羹汤……太过巧合!太过特意!
他没有动。也没有看那碗热气腾腾、仿佛带着无尽暖意的羹汤。只是放在膝上的双手食指,极其极其轻微地相扣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永绥王……”莫元昭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久未开口的涩滞,却如同浸透了风霜的磨刀石,字字带着沉重的分量,“这过堂……”他刻意略过了金鱼羹。“不知是唱给天下人看的一出‘明镜高悬’的……”他拖长了尾音,仿佛字字千钧。“大戏…还是……”眼底深处锐光骤然凝聚!如同寒冰炸裂!“真欲……凿开这铁案…寻一寻那……污浊恶臭…底下的——真!骨!头——?!”
质问如刀!裹挟着冲天的冤屈与被桎梏雄狮的暴怒!毫不留情地撕裂了皇甫洵那层温润平和的表象!他是皇权的代表!更是此刻掌控他莫元昭生死命脉的执刀人!
皇甫洵迎着他足以让朝堂宿将胆寒的锐利目光,面如古井,没有丝毫波动。他甚至没有回避莫元昭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刀锋般的逼视。只是那捏着白瓷调羹的手指,在空中极为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光滑的瓷面映着跳动的火光。他没有立刻回答莫元昭的质问。调羹落下。没有直接探入碗中。调羹雪亮的尖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迟疑般,轻轻点在了碗沿内侧一小片凝结得恰到好处的、如同薄纱般半透明的糖丝上——那糖丝在金鱼羹温润的光泽下,隐隐约约、鬼斧神工地勾勒出一个……极其抽象、却又极其灵动传神的…………青雀振翅欲飞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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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羹在“青雀”尾部那根延伸指向莫元昭方向的羽翎上,极其轻微地、如同无心般……停滞了万分之一瞬!
这微妙的停顿,快得如同错觉!甚至让人怀疑那是否是光影跳跃产生的错觉!皇甫洵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莫元昭那双如同冰封火焰的眼。“莫大人……”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古钟余韵。“可知…再精妙的……金丝雀笼…再坚韧的……玄铁……”他微微俯身,身体前倾的姿态带着一种掌控者特有的、无声的压迫。“锁得住猛虎的利爪…却……”他语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精心雕琢。“锁不住那…不甘被……污名……吞噬…不!服!输的——心——魂——!!!”
轰——!莫元昭胸腔中那颗被铁链与冰冷石墙层层桎梏的心脏!在此刻!如同被一道划破永恒黑暗的凌厉电光!猝然贯穿!!!
不甘!污名!心魂!这三个看似寻常却又重逾山岳的字眼,被皇甫洵以一种奇异的节奏吐出!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狠狠撞击在莫元昭那摇摇欲坠的意志堤坝之上!那不是对证据的讨论,不是对冤屈的同情!那是在以王者之姿!直接拷问!拷问他这将军府脊梁深处那——宁可碎骨!不可折名!的傲骨——!!!是在提醒他!更是……在点破!破开这局……需要的不止是证据!更是一颗足以撼动规则铁幕的……——“不!服!输”的烈魂——!!!
皇甫洵微微直起身,调羹终于探入碗中,舀起一勺羹汤。那勺羹汤在火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这羹……”他并未送入口中,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掠过碗沿那片已然被调羹彻底抹去痕迹的青雀糖纹。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缓,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用的是江南道今年……第一批新贡的上等白燕…泉水亦是取每日晨曦未落时…上林苑深处……玉带溪源头…最清冽…最干净的……那一捧……”调羹缓缓落入碗中,出一声极细微的叮咚脆响,在这寂静的牢狱中格外清晰。他抬起眼,目光清锐如电,仿佛穿透了牢房的阴影与铁栅,落在莫元昭那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如此……好东西……若被那些……不知从何处沾染了污泥秽气的虫子…爬了进去…岂不暴——殄——天——物——?!!”
虫子?!暴殄天物?!!
莫元昭浑身猛地一震!一股巨大的寒意伴随着无法言喻的震撼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皇甫洵这看似品评羹汤的闲谈……每一句都指向要害!上等白燕——证据?新贡——时间疑点?渠道?源头最干净的泉水——清白的根基?虫子——谁放的“虫子”?污秽的源头?!这分明是在告诉他——这桩看似铁证如山的“贪墨”巨案,其根基!其来源!如同这碗看似洁净无瑕的羹汤一般,早已被无形的“秽物”暗中污染!那些足以钉死他的“铁证”本身,也许就是——假!的!
就在这石破天惊的推论即将冲破壁垒的瞬间!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狭窄的牢房!
莫元昭瞳孔骤然缩紧如针尖!心头警钟疯狂炸响!一股极其不祥的、混杂着冰冷阴谋与巨大期盼的预感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
皇甫洵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瞬间从狱吏手中那毫不起眼的玄色包裹上扫过!眼底深处那点万年冰封的平静,极其极其细微地……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寒星乍现!快得无影无踪!
调羹沉入莹润的羹汤,出“叮”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石牢里回荡,惊得壁上扭曲的阴影都微微一跳。
皇甫洵收回手,任由调羹斜躺在碗沿,那抹清冷的白瓷在跳动的火把光芒下闪烁着微弱的寒光。他微微前倾,宽大的墨蓝袍袖无声拂过粗糙冰凉的桌面,目光如同沉入幽潭的古镜,不闪不避地迎上莫元昭那双此刻正翻涌着惊疑怒涛的鹰眸。
“两日后。”声音低沉舒缓,像凝结的冰珠一颗颗砸落石砖。“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他刻意停顿,仿佛在等待这三个沉甸甸的字眼在对方心头压出痕迹。“…明怀霄必临!严罗、周瓮这群豺狼……”一字一顿,带着淬血的寒锋。“会——放过你吗?”
话音未落!莫元昭置于膝上的双拳猛地攥紧!骨节出一连串细密的、如同被强行压制的闷雷般的“咯咯”声响!额角那根虬结的青筋剧烈搏动了一下!坚毅如石的面容上瞬间弥漫开一股磅礴的杀气!“——让他们来——!!”低沉的咆哮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裹挟着战场上淬炼出的、玉石俱焚的铁血气概!那庞大的身形虽未动分毫,坐姿却陡然如一柄即将出鞘的战戟!要撕裂这污秽的牢笼!
“让他们如何来?”皇甫洵的声音陡然拔高一寸!清冷如刀,瞬间劈开了莫元昭周身燃烧的怒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骤然凝聚起冰封千尺的审视。“——以‘铁证如山’之威?用‘天怒人怨’之压?再辅以……”他的声音拖长,每一个字都带着金铁砸落的重量!“——诏狱——百刑——?!”最后四字如同雷霆!狠狠砸在莫元昭的耳膜与心脏之上!诏狱刑具!那足以令铁汉成鬼的传说!瞬间在两人之间拉开一片血腥狰狞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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