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以常用的方式来囫囵过去,“您不是说了吗,天下万民,都是您的子民。”
他却暗暗松了口气,庆幸于她的囫囵,而非否定。
皇帝简单地解释,“太祖孝慈高皇后,来自科尔沁,开国初年,科尔沁部几乎为后族。”
“至于察哈尔,部统乞儿海子。我的乌库玛玛,昭慈太皇太后,老姓郑济特,世代定居在那里。”
她若有所思地思忖了一会儿,末了露出个释然的笑,“原来如此。”
“权力,大多数时候通过血缘传递。书上说的什么千古君臣,风虎云龙,不过是利之所在。至于鼓瑟鼓琴,待以礼遇,不过是聊以安慰那些无法参与的看客,是这样吗,万岁爷?”
皇帝“吁”了一声,原本渐紧的马蹄松弛下来,连朝也跟着放慢了步子。晚风迎面,只有身上是热的。
他忽而问她,“有没有人说过,你每日盘算计划得太多。”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平和,从容,沉笃。令她想起那些个来养心殿诉苦的大臣,似乎每一个人都很相信,他是可靠的,一定是很可靠的。
他说,“造物冥冥,历变穷通。如果你有一日想得累了,可以交给我来想。”
而她说,“我想试一试。”
皇帝挑眉,还待下文,却见她双腿将马腹一夹,朝着月亮跑去。月光之下几乎听不见马蹄声,只有时而高昂时而低促的马头琴,在耳畔依依不舍地徘徊。
草浪化为一体,她离他越来越远,骏马扬蹄,仿佛就要冲破一切的界限,从此不管不顾,无忧无虑。
皇帝于马背上抬手,那些原本无声跟随其后的扈从便不敢再跟着,间或听得几声马蹄与嘶鸣。他毫不犹豫地策马跟上去,却不至于太近,让她随时有拉开距离的自由。
反正天地这么大,可以恣意奔跑。
她在疾驰一阵后,勒紧缰绳,将马停下。
等皇帝不急不徐赶上来,她已经笑盈盈地坐在草地上,畅快地呼吸。
他只好远远地嘱咐她,“小心草蜇人。”
她问他,“有没有火?”
捡一些牛粪,枯枝,再揉一把干草,混在一起,熟练地取下燧囊,熟练地生起一团火,皇帝不由感叹,“可惜这次没带个蛋。”
毕竟祥瑞的鸾蛋在上次已经和鹿肉一起被烤熟吃了。
两个人不由一笑,好在带了酒,皇帝把酒囊递给她,问她,“喝不喝?”
连朝接过,拧开塞子畅饮一口,依偎在篝火边,大口大口地喝酒,哪里需要管谁是谁,哪里需要管人世间还有什么烦心事。
他们中间隔了一团火,火光照亮了彼此的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皇帝凝望一阵,在她放下酒囊的时候,匆忙地转头去看月亮。
明月悬天,四野滔浪。
他不自在地嗽了一声,有些为难地说,“对了,端王五阿哥买了个假的夜光杯,你应该知道……”
她点点头,“知道啊。好多人都在传。”
她抱膝,将头搁在膝上,偏过头看他,“您想问是谁在传,好去惩罚他们吗?”
“我也知道了。”他靠近了一些,火光映在他眼里,发亮,“我还知道更多,你要不要听?”
她眼里也跟着发亮,“要听!”
凑在一起,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好多话。说到很高兴的时候,就开怀大笑,然后把酒囊抢过来,痛快地喝一大口酒。酒到浓时,觉得蒙古人的长调也好听,随着酒香绵长地抑扬着,好像波浪。
皇帝告诉她,“这是马头琴声,也叫潮尔,琴的顶端雕刻马头。人们一边舞蹈一边欢歌。”
她动情地吟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皇帝见她憨态可掬,不由失笑,“你当真是喝多了。”
连朝伸手往天上指,“看,月亮!”
皇帝于是顺着她的手指,仰头去看。
真的很美,可以看得见一条银河,玉宇澄明,人就像河汉里的一粒涓埃。
又到晦日前后,月亮只有细细的一痕,如女儿家最精心摹画的眉目。在行宫过中秋时,尚是一轮满月,世间盈亏有数,美好完满难得。要是能再久长一点,更久长一点,那该多么好。
皇帝的声音里有因饮酒而形成的低哑,“你唱的是《敕勒歌》。当年高欢在玉壁城折兵七万,带病使斛律金高歌敕勒。”
他喃喃,“祗今尚有清流月,祗今只有清流月。”
那么多金戈铁马,或许有无数激烈的爱恨,最终都沉寂消亡,只剩下一轮万古不变的月亮。
真希望上天能恩赐更多的时间。
她不知从哪里拈来一根草,漫无目的地在
指尖摩挲,“人在临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还是故乡。”
敕勒是回不去的故乡。
很古老的诗里写,“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等风霜渐紧,寒冷的冬天就会来到。
行囊里一无所有的游子,疲惫不堪的游子,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