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从西边出去,沿着慈宁宫与养心殿之间的夹道,双巧小声和她指路,“过螽斯门,西二长街一路走到底,在重华宫跟前打转,由御花园出,就是四执库的所在。万岁爷午歇得有一个时辰,咱们慢慢地走。”
连朝轻轻吸了口气,沉溺在京城美好可爱的秋天里,“长天朗阔,晒着太阳,人心里也舒坦。”
双巧说,“在宫道上走,有规矩,宫女不得独身,需得有个伙伴。如若太后、帝、后三宫仪驾在前,自有太监领先清道,闲杂人等都须面墙站立,不可直视,更别说在这儿闲游,”
她抿唇,“所以像你书里写的,什么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心意相通,要许定终身,在宫里真是没有的事。”
连朝知道,这是怕她走后自己冒失,先领自己走上一遭,倾囊相授,熟悉规矩。便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点头,“我不过瞎写着玩罢了。想着是一回事,写着又是一回事,天下万万千女子,并不是每一个都要寄心于君王。”
两个人正说着话,耳畔响起整齐的靴声,看定了才发现是妃嫔的彩仗,银提炉、银香盒开道,红缎曲柄伞随后,浩浩荡荡,规整肃穆。双巧连忙拉着连朝跪地匍匐,大气也不敢出。
原以为只消等彩仗经过便可起来,不料迟迟没有听到步履走远的声音。青石长街久跪伤膝,泛起细密的酸痛,竟不知时辰是怎样流走。
连朝将瑞儿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咀嚼,思起前因后果,约莫有了主意。她以余光去看双巧,却见她只是跪着,将头压得很低,一动不动,宛如泥胎。
连朝把头微微抬了抬,果不其然听见一声冷哼,“放肆。”
紧接着便听见随驾的宫女说,“嫔主没叫你抬头,你怎么敢抬起头直视?亏你们还是御前的人,仗着伺候主子爷骄矜,规矩都被你吃了吗!”
双巧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很低,“奴才们知错,请静嫔主子恕罪。”
“恕罪”二字还在口中,连朝索性直起身子,平静地问,“姑姑一口一个‘御前的人’,奴才在御前伺候,没见过姑姑。姑姑如此笃定,莫非静嫔娘娘知道我们是御前的人,才特意留步的吗?还是姑姑知道我们是御前的人,才不错眼地盯着我们跪,好教咱们伺候主子的规矩?”
静嫔坐在辇上,目光都未投来一点。身上簇新的袍子,在秋阳下暗纹流转,间或缀彩蝶纷飞,丝线莹然。她懒懒地说,“我承太后、万岁的旨,堪堪协理六宫事宜,既承此重任,便有责教导宫中奴婢。”
静嫔乜了一眼,缓缓地落了音,“玉珠,教教她们,什么是尊卑,什么是本分。”
玉珠恭敬地说,“奴才惶恐。这边上跪着不抬头的,是要配人的双巧。请主子饶恕,奴才不敢。”
静嫔说,“她嫁人了么?脚踩着紫禁城的砖,就是宫里的奴才。就算出去嫁了人,也是万岁爷的奴才。”
静嫔自辇上俯身,打量着连朝,“贵主子宅心仁厚,我容不得沙子。姑娘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何苦和后宫来分一杯羹?”
她仰起唇,“先前你拿万岁爷的由头开发张太监,好手段。那你听好了,我亦是奉命。所以姑娘的脊梁,最好给我压一压。”
静嫔收回身,把帕子掖好,不咸不淡地,“今儿这条街上的人,要知道什么话能听,什么话不能听。玉珠儿,办差吧,别污糟在我眼里。”
玉珠应声“是”,俯身恭送静嫔的彩仗走远了,这才回过头,扬声说,“你们记着嫔主说的话了吗?都来看着!目无法度,不敬主子、包藏祸心的奴才,是什么下场!”
双巧死死咬着唇,深吸一口气,“姑娘要撒气,对我来撒。不必连累不相干的人。”
玉珠鄙夷地笑出声,“让我瞧瞧您是谁?咱们打宫里就听见您在承德的好信儿,指了二等虾,在主子跟前,不还是个奴才!来!把头抬起来,让咱们都来看看,这位作配高门的‘夫人’的风采!”
连朝觉得可笑,“你不是奴才?梅香拜把子,如今倒当得趾高气扬,仗着你主子的威风,在这抖擞精神?用你的脑子想一想,改明儿她受了恩封,进宫来,是你跪她,还是她跪你?”
玉珠儿指着她,“你这个犯浑的下贱蹄子!你要死!她当年在我眼前跪着,如今我还得在我眼前跪着!手爪不干净的狐媚子,今儿该我来教训你!”
她说话间就呵斥左右,“来啊!看着她在嫔主的法令下作威福不成!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把她给我按着,给我赏她巴掌,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玉珠也不待等人,见她们尚跪在地上,往前两步,便将鞋底对准她们撑着的手。连朝只盯着她瞧,及时带着双巧错开,顺势将双巧拉起来,伸手抓住玉珠儿的手,拧着她衣领,扬手便是一掌,恶狠狠地问,“你什么
你!你这个反了天的王八羔子,披着人皮仗着主子在这里充人样?拿个镜子看看,你是人?还是你主子的好狗?你狗仗人势,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人太甚,我告诉你,时移世易了!”
玉珠和双巧都没想到她会当面说出这样的话,玉珠骇得都忘了推她,给她拎着领子好一阵,才想起来反抗,无奈她手劲大,挣脱不开,便嚷嚷着,“你何尝不是仗着万岁爷,无法无天!你把我松开!松开我!等我……!”
连朝“呵”地笑出声,偏头往四周看了看,大声说,“等你告诉你主子,教她来发落我,是不是?静嫔主子是哪一号人哪?要恩宠,有没有?知道万岁爷什么模样吗?一年里说过几回话?踏进宫门几回啊?伸出你的手指头,数一数,恐怕就够用!”
双巧已经冷静下来,好在这条宫道离储秀宫近,又逢午晌歇息的时候。双巧走到连朝身边,对玉珠道,“你不想让旁人像当年笑话我一般笑话你,你最好把嘴巴缝严实。今日的事情,她但凡有一点牵连,你庆幸我出不去,我也想尽法子要你身败名裂。我若是还能出去,便是众人都戳我脊梁骨,我也不会怕,我会用你没有的权法和我的手段,不会再放过你一分一毫。”
玉珠儿剧烈喘着气,“贱人!贱人!痴心妄想的贱人!”
连朝作势又要扬手,“嘴巴是不打不干净,还是压根打不干净?”
将她往后头一撂,玉珠脚上趔趄两步,跪伏在地上,连朝继续说,“玉珠要来推我们,自己不慎跌跤了。大家都看到了。没别的新鲜事,各自忙各自的,散了吧!”
看热闹的你觑我,我觑你,纷纷噤声,匆匆地来,又匆匆地散了。
储秀宫远远地来了几个人,默不作声地将玉珠搀回去。长长的宫道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天还是那天,一阵风吹过,余有未定下神的双巧,紧紧攥着连朝的手,身子跟着轻轻颤抖,双眼湿润,并没有所料想的报了仇的痛快。
她茫然看向连朝,“我应该开心吗?”
她喃喃,“我是不是,也变成了昔日的她呢?”
连朝没有时间来和她细究内里,就着天光忖度时辰,勉强也让自己定神,低声嘱咐双巧,“姐姐就这样,照常。该去哪里去哪里,要是有人议论,你盯过去就是,非要问个是非,你就与他说道说道前因。剩下的,晚些再讲。我得先回去。”
双巧知道她紧急,再不问其他,并不畏缩,果断地说“好”,“人是我和你一起打的,事也是一起闯的。就算要杀要剐,再去次慎刑司,我也是这句话。我不怕,你也别怕带上我。”
连朝“扑哧”一声笑了,有莫名的情绪自心中油然流溢,令她感到踏实,她轻轻地说,“赌一把,不至于此。”
她沿着长街一路往回走,在慈宁宫角门停下,脑子里无数个念头来回转,并没有就托人找瑞儿,而是一直走到头,过揽胜门,进慈宁花园。她心里默记着小翠今日正当值,定睛一看,她果然站在临溪亭里出神。
连朝没寒暄的时间,低声叫,“小翠!”小翠循声转过头,看见是她,几乎疑心自己的眼睛。迟疑着迎上来,又看了看后头,“你打哪儿来?”
连朝直截了当地问,“想不想出去?”
小翠都懵了,从嘴里本能地挤出一句,“想。”
连朝说,“现下得闲吗?帮我个忙。太后如今应当在午歇,帮我去慈宁宫角门,问瑞儿在不在。就说上回在承德说话,落下的东西找着了。问她方不方便来临溪亭拿。”
小翠还是一头雾水,见她紧急,连忙应了声好,转头就往慈宁宫去。不过片刻,瑞儿已跟着她来了,小翠说,“你们说话,我去把香添一把。”
瑞儿心里知道,乍然把她叫出来,一定是有了不得的事。果真听连朝说,“我在长街上把玉珠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