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是万年不变的“寅正起身”,她的寅字已经写得很好了,不会再错笔画,皇帝这么看着,直到她把“身”字写完,才立马感叹,“总算有所进益。写得蓬勃昂扬,多谢你为今天开了个好头。”
她则趁机为自己剖白,“由此可见,奴才在御前当差尽心尽力。万岁爷应该以资鼓励,并且每日的起居都是当日新写,不是提前预制,请万岁爷别怀疑奴才的诚心。”
皇帝不满,“你上回明明承认,就是提前备好的。”
她一双眼望过去,实打实的茫然,一看就像是装的,“是吗?”
皇帝再次老实地闭嘴,收回视线,“没有。是朕记错了。”
皇帝觉得她今天仿佛有些不一样,有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头敞亮。矜持的万岁爷矜持地微微颔首,从善如流,“好。念在你诚心,赏一把金稞子。”
阅览完圣训,离上朝还有些时间。按祖制须行朝祭,大祭摆在坤宁宫,小祭释迦牟尼,在养心殿的佛堂。
荣喜领着尚衣的宫人将皇帝过会子需要更换的衮服捧候在外面。此时他只穿着一件家常的苍青色便服袍,挽着月白色的马蹄袖。待连朝与福保一起把圣训放回原处,另有宫人进来撤桌子,皇帝在起身的间隙,将酝酿了许久的话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对她说,“跟我来。”
随后旁若无人一般,施施然迈进了佛堂。
高大的仙楼贯通上下,满天神佛垂眼,眼中说不清是不是慈悲。内监奉经请香,皇帝在如常的祷念后,内监便将经文放在一旁的条案上,垂手退出去。
在外间伺候的宫人也随之叩首。
而佛堂里,高大的仙楼旁,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只听皇帝的声音,轻缓,在里外肃穆的安静中忽然响起。
却非关什么国家。
他虔诚地说,“诸天神佛在上。善男善女,已有前因,愿证善果。”
在前后渺茫一线的溟濛天色里,重重寒鸦振起飞羽。
连朝有一瞬间的愕然,抬眼去看跪在前面的人。挺直的脊背,随着祈愿音落,徐徐俯身拜下。
她也合起双手,在他身后。眼中难辨的神色统归平静。她深深泥首,朗声说,“惟愿我主,享国亿兆。拯溺俗于沈流,拔幽根于重劫。”
他们一同跪在佛前,心甘情愿地移心动念,为彼此退避一射。
一百三十五步里有九百万生灭。
不可执持,偏要执持。
连朝如往常一样,同宫人们一起送御驾出养心殿,将余下的差事料理完,折返回榻榻时,双巧已经不在了。
空落落的屋子,和她第一天来的时候一样齐整。甚至连陈设都没有什么差别。
马太监是站在门牙子上盯着她进来的,跟在她后边,响亮地问声好,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甭瞧了,起早就走了,去给太后主子磕头,给主子磕头,奏放出去了。”
他笑眯眯地,“姑娘好福气,往后这屋子就是姑娘的啦。一个人住单间儿,那多气派。赵谙达已经打点过,不再往里头进人。”
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马爷见她这式样,也不似很高兴,反倒纳了闷,点着头摇着头地就走了。
连朝站在门口,看了好一阵,也不知看向哪里才好。又想起他说的慈宁宫,陡然泛起一激灵,匆匆往慈宁宫去。
天一分分地亮起来。
细密的薄雾里,鲜红的宫墙一点点变得肃穆,保持了数百年的沉默,将她拦在外面。她想进去也没有理由。
倏尔角门徐开,几个宫女领着一个人迈过门槛,手上各捧了一些赏赐。双巧也瞧见她了,很想过来,边上的宫人已然催促,“快走吧!”
她顾不上什么规矩,朝双巧扬了扬手。
双巧很用力地,远远朝她点了点头。
她一直沿着红墙,跟在她身后,等到跟得不能再跟了,快到西六宫的地界,才有些怔忡地、迟疑地,慢慢地转过身。
却看见身后不远处,法驾井然。妆缎伞、双龙扇、金节、金香炉……依次排开,簇拥着舆上端坐之人。
清道太监得了噤声的命令,随驾站在一旁,在万万人之中,不算宽敞的宫道上,她直视高坐的他,竟也无人阻止。
良久,也不知多久。她似乎总算大梦初醒,遵循着宫中的规矩,退避到宫墙的阴影之下,模糊了眉目,俯身叩首。为君王让出一条路。
皇帝一直看着她。
闭目一瞬,他说,“走吧。”
御驾迫人,赵有良也不知该去哪里,自慈宁宫出来,偌大的仪仗悄无声息地,万岁爷只教跟着。如今也不好忤逆,便拉长声音,“起——”
圣驾浩荡地走远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抽离。
指针在白色的表盘上转过一圈,太阳的光影最终消失在日晷上。随着“嗒嗒”的响声,四处亮起灯火,养心殿汹涌人潮悉数退去,进入夜间的规整疏阔。
皇帝如寻常一般在炕上瞧折子,让她坐在御案后头练笔画。东暖阁里很安静,连灯火都温柔从容。
在无数的“朕躬安”批复得已经倦怠之时,她将整理好的近日起居一并送上来,把阅过的折子搬到御案上去。
皇帝接过来看,字迹堪堪可算齐整,在纸页的“沙沙”声中,忽听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很想,继续往前走,走到神武门,和她一起出去。”
东暖阁里的空气沉默得几乎要把人溺死。
她写字的手蓦然一顿,重重按在纸面上。另一只手下意识收紧,明明是上用的缎子,摸起来有生丝的涩。
她只说,“御驾不是就在奴才的身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