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唤她的名字,“绝对的权力可以带来绝对的自由。在有这些因为权力所带来的方便的时候,就心安理得地利用它。很多时候,想要求一个公道,它们反而是最快最有效的途径。
“刻意让自己吃苦,不是做实事,不过是一场为了满足自我理想,于实际毫无意义的证道。与那些所谓的‘忠臣’,因为政见不合就扬言要一脑袋撞死在金銮殿上,没有任何区别。”
她仅仅说,“多谢。”
他说,“所以,你要问的问题,都已经问完了么?”
连朝点头,“问完了。”
皇帝说,“现在轮到我了。”
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自她被福保带到养心殿来,她就早已料想到,皇帝一定会问她些什么。也许是诺敏案的细节,也许是这些天所听到的,市坊间关于查六爷的传闻。
她做好了一切
如实说的准备,不料皇帝迟疑了片刻,只是很简单地说,“把手给我。”
他伸出掌心,光亮下看得清一道道掌纹,蜿蜒的线条,有长有短。
她只好将身子往炕桌那边倾了倾,然后伸出一只手。
手腕被握住,温热的触感。袖口卷上去一点,烛火照亮她手腕上的淤痕。
皇帝微微皱眉,双手稳而有力,沿着淤青边缘,慢慢地揉,一面体察她的神色,“疼不疼。”
她愣了愣,才想起在久远的宫规里,御前问话不答也算失仪。
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不疼。”
皇帝不知想起什么,蓦地也笑了,“这回是实打实按在伤处,你不必在姥姥家回答不疼。”
他取过放在一旁的药膏,用银挑子挑了一点,在淤青处化开,语气平静,如同家常絮语,“你这些日子,吃得好吗?睡得安稳吗?一切起居,是否如意?朝夕寒凉,可曾添衣?”
她问,“只是这些?”
他很笃定地说,“是。我想知道。”
她一一回答,“在家里,衣食住行虽比不上宫中,但是好在心中安稳,起居一切遂心如意。”
皇帝轻轻地“嗯”了一声,“如意便好。”
他把银挑子放回去,两只手腕上都敷了薄薄的一层药膏,清凉的冰片香丝丝缕缕,皇帝嘱咐她,“袖子先别放下来,当心蹭到。”
她很温顺地应,“好。”
暖阁里有地龙,手腕露出来也不冷。他松开手,她双手便托在炕几边缘。
皇帝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她身上,不知为何,竟无端生出些千帆过后的慨然。
他顿了顿,还是说,“这三年,我看着你,一步一步地,走到今日。此时此刻我仍想再次问你,你终于如愿了吗?你想证的因果,都证尽了吗?”
她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末了却发现,或许曾经的自己能够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现在却实在有些为难。
她的唇畔再次扬起笑,不知是因为多少参透了些命运,还是自嘲,“我不知道。或许是吧。从前我总以为,能辨明善恶,就是证尽因果,所以我不顾一切地去做。可是现在我发现,人世间的因与果,大多都欺软怕硬,一半都归于命运。”
他们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暖阁里,细细地参悟着“命运”。
最初的最初,或许谁都不会想到,万人簇拥的皇帝与偏安一隅的宫女,会有这样多的交集。
其中又有多少人或者多少选择,多少爱恨恩怨,有所求与求不得,回想起来,也只能归于命运。
在哪里错一步,今时,今日,她都不会坐在这里,坐在他的面前。
檐角的铜铃又响,这次混着五更天的梆子声。
案头的蜡烛“啪”地爆了朵灯花,映得皇帝眼底明明灭灭。
隆冬,将到黎明的时候,撇开所谓恩怨,他们很平和地坐在暖阁里说了会子话。
此时茶汤温热,还是濛濛的雪天,青白驳杂。
无非是家常的小事,有时笑语频繁,有时回忆往事,譬如消寒图写到了第几笔,家中水仙长势如何。京城朝野的有趣见闻,又或者不谈什么大义,仅仅谈论天气。她说这场雪估计要连下几日,听说有一年京郊大雪,推开门去看的时候,积雪都可以没到膝盖。
他也会很惊奇地问她,“真的么?”她说当然是真的,伸手给他比划,“听我玛玛说的,据说当年有这么深,雪光把屋子里照得好亮堂,门都难推开。”
还提起他做皇阿哥的时候,怎样被那几个兄弟连哄带骗地,在先生的眼皮子底下逃课。提起她小时候在南边,孩子队里闯荡的生涯,斗草、扎风筝、抓蟋蟀、捡蝉蜕,她说,“能看见的都是能玩的。”
他于是问她,“你们也玩羊骨拐子不玩?”
她马上皱起眉,摊着一双涂了药膏的手,连连摆手,“我不敢玩的。玛法教过我,敬佑喜欢玩,他居然还喜欢给羊骨拐子涂各种稀奇古怪的颜色,还按照它们的形状起不同的名字。我的天老爷!到现在我都没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
听得他也跟着沉吟,为了礼貌,只能委婉地说,“那他的爱好确实挺独特的。”
她“啧”了一声,仿佛遇到知音,“是吧!”
他叹息地“哎”了一声,“是啊!”
对视一眼,忍俊不禁,最后哈哈大笑。
直到赵有良进来,默默地换了盏新烛。
火光跃起的刹那,帘缝里漏进的雪气与暖阁的香气冲撞在一起,混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漫长的一席话,渐渐稀疏,直到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