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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第12页)

赵有良闭了闭眼,急忙跟上,已经预备让人备马。就在皇帝越过养心殿门槛,要下阶之时,脚步却硬生生顿住。

殿外院落,皆笼罩在清冷惨淡的月色之下。庭中那株老树早已落尽枯叶,嶙峋的枝桠狰狞地刺向黛青色的夜空。几只寒鸦被惊动,“呱”地一声怪叫,扑棱棱从枝头飞起,盘旋片刻,又落回更远处的枯枝上,缩成几团模糊的黑影。

皇帝站在廊下,夜风吹动他的袍角。他看着那枯树寒鸦,看着如钩残月下一重重飞檐如远山,无边无际的夜色,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在这一瞬间,他竟不知自己应当去哪里。

淳贝勒下午的话,言犹在耳。

“主子曾因拜敦之事,允诺奴才一个恩典。奴才与连朝,少时相识,三年来心悦已久。她玛玛在病中,时常念叨,最是牵挂孙辈的终身。若能得偿所愿,想必也能安心。奴才不敢奢求爵位,这些日子,四处奔走,协助和亲王彻查黄举贪墨、贺秋晖冒赈案,详细事宜,已具折上奏。奴才愿一辈子为主子效忠,别无所求,只恳请主子,为奴才与连朝赐婚。”

他的确曾施恩于与岑一个恩典,他笃定地认为,在这位青年宗室的心中,获得与他兄长同等的甚至更高的勋爵,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所以他当时答应了。

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大体平顺,哪怕小有遗憾,也不知什么是“后悔莫及。”

他想他现在知道了。

因为他一次又一次,亲眼见过她怎么爱人。她告诉他爱是一种虔诚的、一切都可舍弃的勇气。他又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是怎样来爱她。

精于算计的人有一天也会以此为理由,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

他看着眼前跪着的那个人,在心火发蔓时,再一次尝到一种莫名的滋味,却实在不愿意承认这是嫉妒。

当时他沉默着,没有答话。那沉默并非权衡利弊,或许只是他的体面。“得偿所愿”四个字在他心中滚了一边,竟似油煎,最终却蓦地惊出一身冷汗,涔涔地腻在额角。

他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甚至隐约有期待,他甚至想过,应该怎样驳回他的进言。无论是在济善堂,在马车上,在刑部,还是在她的祖母面前。

如她所言,他们都会有,艰难的时刻。

但他想,还好他们可以彼此扶持,能够平稳地度过。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与岑吗?

选择了那个能够时刻陪伴她、在她艰难时给予依靠的人。这三年里与岑替她关照家中,传递消息,两相比较,他才是那个只能站在阴影里,连一句安慰都无法宣之于口的人。

是她的决定,他又如何能不成全。

纵然现在他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除了徒增她的困扰,让她在丧亲之痛外,还要应对帝王的垂恩么?

或许她会希望她的阿玛在场,可他也不能做到。

黄举案牵连甚广,牢狱中刑囚无数,开一例就有千万例。

天家往往,是最不能开恩之处。

天子二字,在此刻听来,竟如此讽刺而苍白。

寒风之中,宫苑寂静。他站在廊下,仰起头,就能看见月亮。

月光照在他身上,有很浅淡的一层蓝色,拉出一个细长的斜影,这么看,倒也似两个人。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抵肺腑,令人神思清明。

最终,没有再向前一步。

赵有良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皇帝转身,回了东暖阁。

冰冷的金砖,哪怕衣裳厚实,寒气也弥散在身旁。

赵有良听见东暖阁帘子放下的声音,无端松了口气。

皇帝站在御案后,沉默良久,久到赵有良几乎以为时间停滞。终于,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福保。”

福保上前,“奴才在。”

皇帝把手上的锦盒递给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仿佛刚刚的事,并没有发生过。

“送去吧。”

“告诉她……”皇帝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只是极轻地重复了一遍,“去吧。”

月亮把庭院照得像积水一样。

孝棚就搭在院子里,图妈妈上了年纪,又劳碌了一日,讷讷好容易才劝她去休息。今晚替玛玛守夜的,就只有他们三个。

远远地看过去,玛玛如常一般,躺在那里。

只是烛火浮动,她已经看不清玛玛的脸了。

偶有鸦鸣,小时候晚上她最怕黑,也怕听这个。稍微懂些事,就爱听人们围坐着讲一些山野精怪的故事,又怕又爱听,听了晚上更加睡不着觉,连起夜都不敢。

那时候她想,要是起夜,碰到鬼怎么办?

现在,她一点也不害怕了。

讷讷说,“应该已经交过子时了。”

连朝愣了一下,“是这个时候走的吗?”

讷讷叹了口气,“早晨进去的时候,已经走了。我伸手摸了摸被子,还有余热,应该没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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