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阔百云罗多谢大人相救…………
十六卫府衙的内廷。
跨过那方小儿一般高立的门槛,便是一室空空旷旷丶擡头可见日月的天井。
从外院至内廷,地面俱是铺着朴拙厚重的青石板,因这院落常年阴冷,便使得这方天井下的青石板泛着一层森森寒意,石板与石板交界处,缝隙里生了几簇暗绿的苔藓,颇显鬼祟。
今秋已落了好几层秋雨,此刻又来了点点雨意,从天井上方滴将下来,打落于青石板上,声声清冷。
云罗被带入十六卫府衙内廷时,腕上锁链已卸去。她身上仍穿着几日前被捕时那件湖蓝胡袍,只是土迹斑斑,袍摆上尽是皱褶。
她满头细细的发辫已散了好些,毛毛躁躁的,上面本来缀着的颗颗玛瑙银饰,也被扯落得不剩枚几。只静静地立于内廷正中,站得笔直,下颌微擡,眼底烧着一团冷火。
宇文贽坐在案後,未着甲胄,只一身素色襕衫,手里翻着一卷边关军报。见她进来,他擡了擡手,示意左右退下。
云罗惊疑不定,警觉地盯着眼前这位面容俊秀丶却颇显阴冷的清贵男子。
自她几日前,在母舅家大门口,还未跨入门槛便被人捂了嘴一把带走。随即稀里糊涂地被投入一所不知为何处的牢狱之中,任她喊破了喉咙丶骂遍了能骂的难听言语丶将足上那双牛皮小靴生生踹烂了两个靴足足尖,始终没有人过来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日三餐却是有如同哑巴一般的狱卒按点送来。她一开始是送来一盘丶掀翻一盘。直到第三天上,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才接过那盘牢饭,安静地吃完了。
这云罗堂堂一名突厥郡主,其父阿史那。阔百,乃是突厥王庭中王爷级别的叶护。这回她随队入京城作配亲秀女,本来她母亲王氏是不愿的。
王氏原是中原女子,母族在前朝仅为中等士族,云罗的外祖父王衍曾任五品文官,家族以诗书传家,但无实权。因前朝与突厥短暂议和,王氏嫡女被选为和亲公主的陪嫁女官,被阿史那。阔百青睐,成为其侧室,後扶正。
那王氏从小习读诗书,明白些史理经义,不愿女儿如自己一般,远离了父母的庇佑,回到中原的世故人情中去独自摸爬。因此几次劝说丈夫阔百,不欲令云罗进入秀女队伍。
可阔百对突厥王庭与贵族的那些子弟并无好感,认为女子还是应该在礼仪之邦将养。况且现下的昭明朝,皇室子弟寥寥,自己家女儿本不欲进入深深後宫,也进不去深深後宫,此番入京本意便是要与中原士族官宦人家配亲,正合他意。便不顾云罗母亲王氏的反对,执意让她入了队。
云罗天性奔放豪爽,入京後在整个秀女队伍中都甚是如鱼得水,俨然已成各藩国丶各族群秀女们的领袖与喉舌。
舅父王衍极有经营头脑,借新朝鼓励商贸之机,借妹妹王氏的突厥关系拓展了商路,以突厥战马贸易为跳板,成为皇商,专供宫中丝绸,并暗中经营边关马匹丶盐铁生意。新近在京城西市置办了豪宅,俨然“清贵商贾”。
此番云罗从突厥过来,虽有些避嫌之需,因而她与其它外藩秀女一同,也在驿馆云阙栈内开了间厢房日常住着,却免不了总往舅父家跑。
哪知突然一日,无声无息地便被下了牢狱,贴身婢女也被控制了起来,毫无影踪。直到此刻,恐怕那舅父王衍还不知云罗出了事。
十六卫府衙内室,檀香袅袅,因了室内阴暗,一盏青瓷雁足灯即便在白日里也点亮着。
宇文贽朝案前一个绣墩指了一指,又推过一盏酥酪茶,请云罗坐了下来。
“云罗郡主不必紧张,这几日之事恐怕是个误会……”
云罗瞪着这说话轻描淡写的男子,本来对着他那张着实英俊的脸,有些怒不起来,此刻听他这般讲,竟好生愤懑,开口怼道:
“怎的一个误会便要令我这外藩来的女子,莫名其妙地在牢狱里拘上好几日麽?……你,又是谁?”
窗外雨声渐密,宇文贽并未答话,忽然将案上一封信推过去:“这是你父亲叶护大人阔百所写吧?”
云罗眼睛一瞄,见那信件正是父亲日常所用纸张,她拿起信纸,见是父亲阔百写给舅父王衍的一封常信,便点点头,愈是不解地看着对面不动声色的那人。
宇文贽从案下又取出一封信来,却未完全打开,只露出一小行字,问道:“这一封呢?”
云罗不明所以地再看过去,见纸张虽有不同,但字迹仍是父亲那一手颇具“金石”之气的魏碑体,便也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