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一丝似有若无的怅惘
越是行军,渡过黄河後,景象越是如同被揭去一层温润的纱幔一般,关中平原的沃野与稠密的人烟渐渐被甩在身後,无垠的黄土高原缓缓出现在眼前。
徐菀音安坐车中,身下软垫虽减了颠簸,但连日枯坐,筋骨依旧酸麻。
她整日里看着头顶高远的湛蓝丶脚下绵延的苍黄,感受着日渐干烈的风,卷起沙尘扑打车篷,也染黄了将士的征衣。
再看沿途村落变得稀疏低矮,依山挖掘的窑洞旁,面容粗粝的老百姓眼神里带着天高皇帝远的疏离与敬畏……她的心,也跟着生出些空阔与苍茫之感来。
她不愿令时光虚度,硬是在颠簸的行道上读完了汪大人借给她的几本医书。又日日紧随军医巡查的队伍,不断请教丶练习战伤急救。
汪大人也开始于行军间歇对她诸多指点,教她如何更快地辨识暑热之症与风寒初起的区别,又如何依据兵士不同的体质调整金疮药的辅方。
更有先前便曾跟随宁王(宇文世子)出入塞北的医师韩贤光令她受益匪浅。
那韩医师擅解草原奇毒,某日见徐菀音对路旁一株开着紫花丶形状奇特的野草多看了两眼,便缓声道:“此名醉马草,马匹误食,轻则昏眩,重则毙命。但其根茎捣碎,却能解一种塞外虻虫叮咬後引发的热毒。”徐菀音恍然,连忙记下。此後,她便格外留意韩医师的讲解,从如何辨别被毒虫咬伤後的伤口色泽变化,到利用北地常见的苦艾丶地榆等植物应急止血,她手中的典记册子,渐渐填满了与中原医理迥异却极为实用的新知。
白日里,队伍除午时那短暂一歇,几乎全程都在行进。身体的疲累是真实的,但精神的充盈,却冲淡了那辛苦。
徐菀音看着车外地貌缓缓演变,从塬丶梁丶峁的破碎支离,渐渐趋向更为辽阔丶起伏和缓的草甸。风中凉意愈发明显,天空也仿佛更低了些,云朵硕大,在她眼前的原野投下飞速移动的阴影。
约在行军第十日上,视野尽头已能望见连绵山峦的模糊轮廓,韩医师告诉她,那便是阴山馀脉,过了山,便是真正的突厥地界了。空气中的草木气息变得陌生,带着一股狂野的腥气。
每日夜幕降临,营寨初立,友铭总会出现,依旧笑嘻嘻地端来食盒,内容精致得近乎执拗,因实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只友铭知道,那杨火头曾有一日稍见敷衍,被宁王看在眼里,一个皱眉便要打发了他,吓得他忙再起竈火,将那菜肴细细重做了一遍。从此对待这两道特殊菜式时,便拿出了十足十的技术与干劲来。
徐菀音对友铭推拒不过,到後来便只简单道声“有劳”,随即不再多言。她不曾问过一句关于宁王的话,友铭也并不敢太多提及。
那位全军之主,便如同消失了一般。除了在营区时,令她擡眼即见的那杆中军帅旗,以及这每日准时送达丶无声诉说着关切的食物,似已没有旁的痕迹能证明他与她的世界还有交集。
徐菀音有时会停下笔,望着中军方向那一片灯火的营帐,听着那里隐约传来的巡夜刁斗声,怔忡片刻,然後便低下头,继续整理日间的医案,或是就着灯烛,辨认韩医师新教的草药图样。
不知怎的,一丝似有若无的怅惘,竟如车外那无孔不入的沙尘般,悄然渗入。
大军进入突厥边境後的第三日,午後未时,徐菀音正从车中看着外头那片宽阔的洼地,只见两侧俱是连绵缓坡,视野相对开阔,往上瞧去,那坡脊之上草树青青,後头便是如画般的蓝天白云。
正欣赏着,突见刘将军等人急急地掩过来,手上俱持了防箭盾牌。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阵人喧马嘶,有车辆翻覆之声,伴着将领呼声“聚阵”,“咻咻咻”丶“哆哆哆”的箭矢之声已响彻耳畔。
便听刘将军在车外喊道:“徐典记,速速靠至车框角落处,尽量将身体蜷缩到最小,将车内木器堆至身前挡住箭矢……”
徐菀音头回遇战,心中紧张,更不由自主地泛出恐惧,全身颤抖着依言而行。
只觉马车猛地一震,彻底停驻,外面战声四起,如惊雷炸开,瞬间将她吞没。她心跳如鼓击,间或从车帘缝隙处窥到侧边缓坡坡脊之上,一股一股身披轻甲丶手持弯刀丶肩挂箭矢的突厥游骑,如同荒原上骤然涌起的狼群,接连不断地冒出头来,他们发出尖锐的呼啸,策马从坡顶俯冲而下,速度快得只留下模糊的身影。
徐菀音不及反应,已觉着方才还在山脊之上的骑兵,转眼已奔袭至近前,与刘将军等人刀剑相接,刀剑猛烈撞击车厢外壁的“砰砰”声,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和士兵的怒吼,震得她耳膜发痛。车厢剧烈摇晃,将内里的徐菀音撞得就连蹲身也蹲之不稳,只得趴伏在车厢地板上,将双臂紧紧抱住头。
耳边又是不断传来有人在外头尖声痛呼,应是有人被砍伤了。很快就在空气中弥散出骇人的血腥气息,让她一阵阵反胃。
徐菀音浑身发抖地不断祈祷。这是她第一次置身于刀兵血战之中,身侧便是浴血厮杀,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
她突然开始想念那人,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宁王的身影强势闯入她的脑海。
她忍不住担忧,他此刻在哪里?他一定在中军,那里是敌军冲击最猛烈的方向吗?他是否也置身于这刀光剑影之下?那担忧如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让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