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终焉(下)
潜龙渊一役原是出于师无恙的计较,其意在于引蛇出洞,快刀斩麻,温厌春虽觉此策行险,却与当前的乱局恰合,毕竟这中间牵扯了太多隐事,所涉之人更是个顶个的麻烦角色,若只按照江湖规矩,深根蟠结,互相回护,哪怕举行公审,也非一年半载能定,结果也未可知,因而她决定使出全力一搏。
早在三个月前,温厌春便已说服司空璇制假舆图,此秘连玉腰奴都不知道,即便有甚麽闪失,也不会让机要之物落入敌手,而在这螳螂捕蝉之际,敌我双方都想做黄雀,端看谁藏得更深,所以二相宫丶钟家堡丶笃剑阁三大门派不仅在明面上派出了人手,暗地里还调动两千名亲信弟子,交由容舜华和钟灵毓,利用他们自己的商路,率先抵达潜龙渊,缩身藏形,按捺不动,直等到事机成熟。
是时,烟花腾空,伏兵出洞,伴随着轰隆隆的闷雷声,大小山石滚将下来,业火教人多,站位也密,即有数声惨叫响起。顷刻之间,敌阵溃散,两千援兵落地,并不四散乱走,而是列成队伍,中部立定,左右张开如鹤翼,自双侧向内包抄,攻势既猛又快,截住後路的一干敌人无从抽身,立即便被阵形吞没。
“真是援兵!”拒不投降的武林群英大喜,他们本是各门派中的高手,这下没了後顾之忧,趁乱突围,奋勇冲杀,此前投降的三十馀人却满怀羞恼,想要混入其中,反被刀剑逼出,来不及奔逃,又给业火教教衆围攻,一阵大乱。
光明王一惊,双掌齐挥,将谢庸震退,转头瞧去,认出了军中善用的鹤翼阵,此阵形攻守兼备,既能分抄,又可合攻,但须齐心协力,否则不能随机应变,中後位是大将所在,轻易不得移位,若要破阵,当从此袭入。
这个念头甫一兴起,他便看清了本阵中的两人,容舜华精通奇术,又曾率领义军抗敌,自是指挥若定,而在其左侧,一个瘦削男子随行相护,业火教数名高手抢上,被他砍瓜切菜般杀了,黑袍翻飞,金乌振翅,正是二相宫阳帝,万古尘!
虽说阳帝是衆所公认的第一高手,但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据光明王所知,万古尘被秦夕照下毒,困于寒石棺中,伤及根基,难以复原,以自己的修为,本也无惧于他,然一想到师月人的惨败,心中实还存着三分顾忌,再瞧四下情势,一咬牙,反身向大船飞去,突有凌厉罡气自斜里袭到,如附骨之疽,急逼而上。
光明王深谙武学要旨,只看这一刀来得狠劲,已知不俗,索性便扯开貂裘,抡转一挥,两招间锁住刀光,对手却已折身急转,连人带刀,在半空中一个回环,恰如飞燕归巢,一下便劈在他胸前,仍是金石声大作,但有鲜血迸出!
十年来,光明王全心钻研《天人赋》,终至大成境界,距巅峰仅一步之遥,北廷麾下无数高手,谁也压不过他去,岂知今日连受两伤,再定睛一瞧,忽施袭击的敌手是个玉面郎君,比温厌春还要年轻,又想到谢庸独力拖得自己一盏茶时分,不由得暗暗心惊,更且因而起了杀机,便问:“你是谁?”
钟灵毓是跟着容舜华来的,本也在战阵之内,但见己方挽回颓势,他心念转动,乘间抢到十方塔人衆前,抱住了钟博衍,感到父亲身上冰凉,浑不像是活人了,当下鼻子一酸,险些落泪,紧接着便是大恨,瞥见光明王要走,提刀而至。
数息之间,二人拆了十馀招,钟灵毓毕竟年纪尚轻,内功远不及光明王,被他一掌打中胸肩,登觉劲道刚猛,决难抵挡,只得回力相护,身子飞出三四丈外。
光明王心知这几个年轻人都是中原武林的後起之秀,虽想将他们全打死,以免後患,怎奈天色愈暗,一旦遭遇狂风暴雨,行船更险,未必能顺利驶出潜龙渊。
权衡之下,他发出一声长啸,先行登船,其馀教衆也纷纷後撤。
三艘大船停在岸边,另有两百来人留下防变,眼见事急,早便升帆把舵,待得光明王踏上甲板,立即拔锚,残馀的弓手伏于船舷,箭矢离弦,多如飞蝗,扑到近前的一衆人马只得掉头躲避,鹤翼阵纵然厉害,也不能逼到水里。
群英中有十馀名轻功高明之士,要待追去,却被容舜华喝止,那船上前後左右都是敌手,有本事飞越过去的又能有几人?此举不啻自投罗网。
“难道就让他们来去自如?”大夥儿虽知他所言不错,但若错过这一遭,再想除掉这魔头及一干业火教精锐,只怕便要等到两军交战,那时死伤却必惨重。
大船呈品字状顺水行驶,不一会退入江心,岸上各人大为扼腕,连连顿足,眼看敌贼就要扬长而去,突然之间,三艘船竟自摇晃起来,原是拖网不知怎的破了,几条鈎链也在不知不觉间给人解松,这会儿被激流一冲,又岂能不分开?
光明王正在包扎伤口,猛然间船身剧震,这一着大非始料所及,没等他出声喝问,几个水手从船舱里冲出来,惊呼道:“不好!船底破了!”
潜龙渊之下自有无数暗礁,可他们来时万分小心,此刻也没敢大意,怎会如此?光明王无暇多想,转身奔向底舱,下不了几步台阶,就看到江水漫入幽暗的廊道,水位虽还不深,但上升得快,补漏是来不及了,更何况这下面原有不少船工,都是瀚漠水军中的好手,早该发现底舱破裂,却是毫无动静。
潜水暗杀,破网凿船,似这般老辣的手段,武林中只龙神帮一派使得,但他们埋伏在此的二十馀名弟子都已葬身在江底,其馀几人跟从狴犴投降,难道还有漏网之鱼?霎时,光明王心下一凛,委折而回,甲板上已不剩几个教衆,有的是离船舷太近,跌入水里,有的却横尸就地,头颈扭折,一刀毙命。
师无恙兀自伏在地下,半死不活,气息奄奄,玉腰奴的身边却多了一男一女,都穿着水靠,正是祝长安和郑青兰,他们都会水底功夫,前者还曾任龙神帮挽川堂堂主,依照温厌春所传讯息,打从业火教教衆大举出动,二人悄悄混上船来,潜入底舱,杀敌凿洞,行动不可谓不险,稍有失当,打草惊蛇,便即功亏一篑。
“小子敢尔!”光明王勃然大怒,纵步跃起,挥掌击出,玉腰奴遥遥望见他在一眨眼间连杀数名高手,又岂敢举刀去接?她反手抓住郑丶祝二人,斜身跳出,那道掌风从他们背後擦过,已震得气血猛翻,幸好没打到实处,但听扑通丶扑通数响,三人投入水中,向下急沉,顷刻间消失不见,甲板上的教衆也即摔落。
“砰”的一下,桅杆被掌力打断,船身再不能行,任江流冲撞,连光明王也站立不稳,原已半死不活的师无恙睁开眼来,窥得他後背破绽,猛地纵起,将全身功力运于右手,伸臂直劈而出,打到他腰中命门xue上!
光明王与秦夕照共事多年,复又私相勾结,干系甚深,两人的心思大同小异,比起师无恙来,玉腰奴更易取信于他,是以在真真假假之外,还须用上苦肉计。
《天人赋》内外兼修,自有其罩门,此xue一被击破,光明王全身真气便也似漏风的口袋,蓦然流泄而出,眼前一黑,满口血腥,强自转过头,才看清是师无恙出手,刹时间心转如电,想通了这一切的关节,他暴怒,手起掌落。
这一掌直向顶门击来,乃是一招恨之入骨的杀手,师无恙伤势已重,决难躲避,而他以前面临存亡关头,从不曾畏惧,此时竟从心底生出莫大的惊怖。
生平头一遭,他真的会贪生怕死,却无挣命之力,眼睁睁的瞧着那只大手向头顶击落下来,心里想道:“她看得到麽?她会给我收尸吗?还是算了,太丑。”
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剑声嗡鸣,即如龙吟,一道青影欺到光明王身後,挺剑刺入背心,劲力猛发,一气贯通,血刃从胸前穿出,直停在师无恙眼前!
霎时,仿若天地倒悬,时光逆转,他们似又回到了碎玉山中的那一晚,但这次师无恙没有辜负她,温厌春也不是为着别的,单单只想救他。
“喀喇”数响,病已剑在骨肉间猛地转动,活生生的绞碎脏器,哪怕是大罗金仙,也不能活命,光明王的身躯轰然倒下,几乎是同一时机,天上轰隆声大作,雷霆炸响,电蛇急窜,四下里地动山摇,这场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落入凡间。
不消片刻,江上狂风怒号,本已摇摇欲倒的大船晃得越发厉害,温厌春深吸了口气,感到体内阵阵剧痛,自知是经脉伤损,飞回岸上亦已不能。
她跨过光明王的尸体,一剑支身,一手向前,师无恙毫不犹豫的握了上去。
下一瞬,他们手拉着手,抢在船身倾覆之前,跳入滚滚江水,暴雨如注,白浪排天,潜龙渊中好似真有择人而噬的蛟龙,于此时展开了巨口,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板也好,尸首也罢,连带这两个活人,一并消失不见,空留惊涛拍岸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