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潜心思索,蓦地里想起了一个特例——信客。
信客不同于普通的金兰使者,编制固定在五十之数,掌握了全套的阴文暗语,负责密报,传递急讯,除非是任务,否则不与任何人来往,哪怕多说半句无关的话,也算犯了忌讳,一旦遇险,若不能全身而退,便得当场自裁。
昔年战事炽然,军情紧急,伏灵均作此布置,虽是残酷无情,却也无可厚非,其後数年,信客归于鸿雁阁,同时受到天机会的管辖,非上品金兰使者,不得多加探问,而在师无恙晋升之前,已能联络信客,温厌春以为他深得上司看重,现下想来,倘若他本就是一名信客,难怪行事如此便利,又让旁人无从探查。
柳书生见她脸色不善,心中有些发毛,小声道:“还有一事,有关巳十三的消息都被人盯住了,我去调阅案宗,给他们反复盘问……”
温厌春听罢,全无意外,问道:“你可有说老实话?”
“都按你叮嘱的说了。”柳书生苦笑一声,“你不怕再受疑忌?”
他忧心忡忡,温厌春却自气定神闲,道:“十方塔出了叛徒,人人追缉有责,我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又没逾规,怕什麽?”
再说,引蛇出洞必需饵料,她让柳书生走这一趟,可不是借本书而已。
果然不出所料,当天後晌,风波楼衆人各自用功练武,一行紫衣使者直奔进广场中来,声称温厌春的身份有疑,底细不明,奉天机会之命,速即擒拿审讯。
此事非小,各堂管事不敢决断,宋娘子定了定神,先将来使拦下,便即通知楼主。不多时,孟玄知铁青着脸,纵步而出,走到为首的女子面前,让她拿出令信,仔细验看,七枚印记俱全,确是出自诸位长老之手。
温厌春早便得讯,这会儿站在暗角,认出了那女子的身份,好巧不巧,竟是黄芮,看来她也为绣雪城之事而受益,手中令牌已变成了金色。
十方塔四部原是平起平坐,但在伏灵均失踪後,新道君常年闭关,天机会代为主持大局,隐然有高出一等之势,但连招呼也不打,径直上门发难,实所罕见。
霎时,风波楼门下均觉愤气填胸,柳书生左顾右盼,不见温厌春的身影,他正自着急,孟玄知挥动袍袖,一股劲风卷出,迫得黄芮等人不能近前半步。
他脸蕴怒色,令人不敢逼视,沉声道:“未四十九乃是我的部属,所行诸事,信而有征,尔等虽持长老手谕,却无实据,如何能够拿人?”
黄芮的内力远不及孟玄知,登觉身上压力渐重,忙道:“孟楼主息怒,我们也是听令而行,只因事急,多有冒犯,绝不敢小视风波楼,然局势紧迫,未四十九与巳十三交好,本就难解情弊,长老们着人复查她底细,发现了可疑之处。”
孟玄知侧首,睨向温厌春的藏身地,问道:“究竟有甚麽蹊跷?”
“这……”黄芮略为迟疑,“有信客自邻水镇赶回,说是已故的辰二十八尚留得一个暗桩,供她差遣多时,从未听说过‘温厌春’这个名字。”
打从温厌春入塔开始,便因诛杀那飞轩之功,一举一动,总有人暗加在意,而今师无恙叛逃,与她有关的争议也是大增,却没有谁质疑此事。
人群哗然大噪之际,温厌春也吃了一惊,好在她有所意料,当即凝神思索。
三年前,金兰使者馀沉碧行事失利,被发落去回春镇,下车伊始,无根无蒂,费心劳力的建起一个据点,却没有可用之人,因此她发现了那飞轩的行藏,也只得以身犯险,到得死时,若非别无他法,决不能将密信托付给九娘。
如此想来,那个“暗桩”未必真有其人,可是平白无端的,谁又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温厌春心念急转,忆及当日在回春镇应考,她得罪了罗鸿骞,实已暴露武功的根底,得亏师无恙起意,以馀沉碧托自己送信之事帮忙遮掩,後来交换利益,杀死那飞轩,世上再无九娘,一些蛛丝马迹也都抹除干净了。
师无恙逃得无影无踪,又已撕破了脸,若说他暗中弄鬼,要将温厌春逼入危境,倒是不无可能,可她想了一想,觉得那厮固然反复无常,但不至于如此下作,加之他手段刻毒,真要是其所为,这些人岂会连个证据也拿不出来?
温厌春咬定牙根,料定在师无恙之前,已有奸细居于高位,纵不是业火教旧部,也必瓜葛相结,为助白莲使深入十方塔腹心,势须安排精到,结合此前所猜,对方多半隐伏在天机会,且能参预鸿雁阁内务,知道师无恙给人遮掩身份一事,但没有经手留证,而今情势陡变,对方急于自保,见她不安分,当然要推罪。
一动念间,温厌春拿定主意,乘人不备,游鱼似的混进广场,靠到柳书生背後,摘下紫玉珠串,塞入他手里,悄声道:“若水坊,晏夫人。”
柳书生正自六神无主,不料有此一着,未及开口,那道青影已然向前。
黄芮跟温厌春打过交道,也算有点交情,摊上这苦差,当真难为,见她现出身来,不自觉的松了口气,擡手抹一把汗,对孟玄知说道:“孟楼主放心,只待查明事实,温姑娘的确清白无辜,天机会不但放人,还要对她论功行赏呢。”
孟玄知虽知其中大有蹊跷,却也得权衡轻重,他横了温厌春一眼,复又环视一衆部下,脸色难看已极,强自忍住火性,道:“说来说去,都是片面之言,你们没有铁证,要是伤人性命,奖赏又算什麽?代我告知大长老,孟某会过问到底!”
黄芮心中凛然,不再多言,亲自取出铁梏,锁住温厌春的双手,却又借势欺近她身来,唇舌翕动,附耳道:“你会被关进渡厄牢,留神。”
渡厄牢乃十方塔关押重犯的地方,内中多为十恶不赦之徒,几乎是有进无出。
温厌春心里有数,微一点头,以示谢意,便即离开风波楼,跟着黄芮等人,一路走进山腹,渡厄牢就藏在此间,阴风阵阵,刁斗森严。
她是中品金兰使者,资历虽浅,功不可没,加之孟玄知去天机会发作了一番,狱卒不敢擅自动刑,找了一间较为干净的牢房,加意看守。
头一天,无事发生,温厌春自在地下打坐,偶有惨呼从监牢深处传来,想是罪囚受不住酷刑,一声声撕心裂肺,她无动于衷,难得好睡。
翌日,有天机会的人前来查问,其馀三部各派使者在旁听证,温厌春打起精神,逐一辩答,既不被他们激怒,也不入话中的圈套,折腾了半天,审讯者悻悻离去,牢里重又安静下来,她也疲累,卧在干草上小憩。
山腹之内不见天光,难分昼夜,待温厌春醒觉,狱卒正给犯人分发水饭,屈指一算,约莫睡了两个多时辰,起身走过三转,舒展筋骨,正好轮到她了。
渡厄牢并非善堂,饮食自也粗劣,好在温厌春不挑剔,吃到一半时,有几名犯人被关入邻近的空牢房,想是刚被抓捕,凶性尚在,即便挣扎不得,也要大声叫骂,狱卒下重手抽打,才叫他们消停,没过一会,又对她打量不休。
温厌春眼光何等敏锐,瞧出这几人的邪念,一下就坏了胃口,随手将碗筷放到栅栏下,随後倚墙假寐,及三更时分,巡卫换过两班,灯烛也燃烧过半,四下里一片寂静,忽闻喀喀轻响,她立时醒觉,见得七八条黑影钻进牢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