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秋雨(中)
大雨如注,日月无光,此间乌漆墨黑,纵然是近在咫尺,也看不真切,而况温厌春内伤未愈,五感迟钝,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阵阵寒意自腕上传来,全无活人的气息,俄而妖风大作,悍然扑进洞xue,如野兽般横冲直撞,发出刺耳怪响,加之这一声嘶喝,好似厉鬼回魂,前来索命了。
她几乎魄荡魂摇,呆了片时,大声道:“你是谁?”
那道影子一声不吭,抢步而上,似要近身,温厌春猛地向後退去,未及出手,陡然间双腿吃痛,不知给甚麽打中了膝弯,险些跪倒,她扭腰翻身,借势挣脱桎梏,就地一滚,听得风声过顶,又即闪开,以毫厘之差让过迎面一抓。
温厌春又惊又怒,她未曾盲信鬼神,不虞杀机突现,似人似鬼,招数与自个儿若出一轨,真如那飞轩在世,她乱了方寸,背抵石壁,颤声道:“谁在弄鬼?”
浓墨似的黑暗深处,有声音道:“九娘,鬼怪之于你,何如为师。”
幽幽话语,嘶哑失真,如若旁人在此,定能觉出蹊跷,奈何温厌春神思惝恍,痼疾在心,此刻发作起来,哪能分得清?手摸到剑鞘,要待拔出,忽而没了力气。 见状,黑影闪身纵掠,一下子迫到近前,袍袖翻涌如云,探出森白五指,快若疾风般向她面门抓去,眼见是生死关头,不想寒光乍起,病已剑倏地刺来。
“扑哧”一声,剑锋正中黑影的胸口,指尖却停在她双目之前。
与此同时,洞外雷声轰隆,闪电有如龙蛇疾走,照得洞中白了一霎,温厌春定睛看去,身前的竟是师无恙,大惊失色,拔出长剑,亏得她内息受制,这一剑虽然凌厉,但後力不济,利刃透体未深,师无恙身子微晃,便即站定。
“你……”温厌春疾步上前,伸手扯开他的衣衫,伤口不在心门,纵深未及寸许,有惊无险,她定了定神,面露愠色,“好端端的,你作甚麽怪?”
电光一闪即逝,洞里重归黑暗,温厌春却是怒气填胸,连恐惧也压不过火性,师无恙对她知根知底,早已拿得这只痛脚,素日言行有度,不料在这个节骨眼儿失了分寸,乘机耍弄于她,无端寻衅,落井下石,泥菩萨都要着恼了。
胸口刺痛,师无恙不顾看伤,任她一把揪住衣襟,沉声道:“那飞轩已死了。”
那飞轩死在温厌春的手里,身首异处,挫骨扬灰,血肉祭了剑胚,经千锤百炼,新发于硎,磨成无双利器——死人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遑论死无葬身之地。
“当日那飞轩受戮,我答应帮你铸剑,物似主人,有名则灵,你是怎麽说的?”
这话便如当头一棒,似轻实重地砸在温厌春身上,忆起报仇之时,既有万分痛快,又是恨入骨髓,那飞轩折磨她十年,残害八个师姐,她却不能杀他千百遍,乃至积愤难消……想着想着,温厌春鼻头发酸,心中乱作一团,却又杀气腾腾。
相识以来,师无恙鲜少见她失措,便有生关死劫,大不了拼命,只在刺杀那飞轩的时候,温厌春凶相毕露,浑如夜叉,令人胆战心寒,却是她的本来面目。
“你说,此剑名为‘病已’,取的是大仇得报丶大病终愈之意,结果呢?”
顿了下,师无恙叹道:“温厌春,你进了十方塔,做了金兰使者,可是……忧惧生恐怖,你骨子里流着九娘的血,长此以往,祸出不测,好生掂量吧。”
这番话固然不中听,但是在理,温厌春一时无言,五指攥紧了剑柄。
十年的刻骨崩心,纵是仇人身死,非一朝一夕所能释怀,自来杀生如点火,一发不可收拾,倘使她自轻自贱,步上那飞轩的後尘,万劫不复,也罢了,偏偏心有不甘,那飞轩咒诅她痴心妄想,末了一场空,她定要活出个人样来。
“你说得对,那老鬼死都死了,莫说这世上没鬼,便是有的,欺到我的头上,该当他魂飞魄散!”过了半晌,温厌春深吸一口气,“今日之事算我差你个人情。”
说罢,她收剑入鞘,倚着石壁,盘膝打坐,洞xue里阴暗而寂静。
师无恙凝神定气,听出温厌春呼吸不稳,心跳声稍有紊乱,又一道闪电奔过,借光瞧去,见其脸色惨白,不自觉咬破了下唇,微微渗血,一声未吭。
依外人之见,师无恙端的是知情达理,没承想凉薄在里,如是无关痛痒,莫不置身事外,温厌春则不然,她冷若冰霜,却有烫热的心肠,一时破绽百出,一时无坚不摧……这样一个人,走不了回头路,只能往山顶去,抑或死在半道上。
师无恙心念电转,不露声色地坐在温厌春的身边,轻声问道:“你为何怕黑?”
争持方过,复又说起这一茬,当真是揭人疮疤,哪壶不开提哪壶,幸而温厌春心神已定,只觉得黑夜难捱,竭力平复呼吸,听得此言,她没有发怒,沉默良久才道:“五年前,我十八岁,跟那飞轩打了个赌,给他封进一口棺材,埋入三尺黄土……周遭是乱坟岗,鬼哭狼嚎,白骨露野,我熬了七天,也像是死过一回。”
彼时,四娘遇害,六娘吓破了胆,不敢违抗师命,甚而曲意逢迎,到头来还是个死,馀下同门四人,皆是克己慎行,惶惶不可终日,及至五娘按捺不住,私下里联合两位师妹,设套刺杀那飞轩,适值九娘在外,不明就里,待她回到巢窟,事情已经败露,是八娘告的密,七娘觉出不对来,为时已晚,只得保全自身。
那飞轩大怒,将弟子们叫到跟前,要活剥五娘的皮,其他人噤若寒蝉,唯独九娘念及当初的救命之恩,斗胆求情,为此立下了这个死地求生的赌约。
“你听过老鼠啃噬棺材板的声音吗?”温厌春面上无半点血色,“我不仅听过,还给它们咬了几口……闷在黑咕隆咚的棺材里,几乎喘不上气,没敢叫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