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变局(下)
觉出他的手指搔过唇畔,玉腰奴直起身来,行若无事,应了一声便推门而出。
望着那道袅娜身影消失在眼前,嘲风低头喝水,仍觉口干舌燥,心想囚牛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可惜蠢了些,眼光太短,连女人的吃法也认知未详。
何为女人?从头到脚丶由生及死,只要生在这个世道,多的是可图之处——
自古深情杀蛾眉,由来薄幸道风流。皮相分好坏,血肉论斤两,父兄拿她逞威风,夫子以她立规矩,钱粮交易,香火传续,礼教作祭品,宗祠立牌坊……她是权贵的玩物,亦是驺卒的器具,受得住磋磨,经得起吞剥,风光时取乐讥笑,落魄後委罪垫脚……对女人,定要敲骨吸髓,点滴不剩,这才是物尽其用。
囚牛到底是个莽夫,急功近利,树大招风,无怪乎惹祸招愆,亏得为时不晚。
思及此,嘲风拿出那张方子,反复端详,有如赏玩至宝,不自觉笑出了声。
玉腰奴未能听到这几声笑,心里却是有数的,回到桂花林,站在假山前,附近没人,更无灯火,她出掌拍去,那岩石受力下陷,旁侧亦有响动,泻出烛光。 甬道极窄,散发着阴郁的霉味,玉腰奴攒眉而入,约莫走出一射之地,前方又是阶梯,蜿蜒向下,渐变开阔,听得水声潺潺,潮气浓重,赫然是一间牢房。
四角各有三名守卫,当中是一方冷潭,从上方垂下两条铁链,吊住钟灵毓的双手,腰腹以下浸在冰水里,要不了多久,半截身子就要失却知觉,插翅难飞。
玉腰奴拿出囚牛的令牌,屏退守卫,钟灵毓擡起头来,隔了两丈许,凝望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喉头滚动几下,扯出一丝冷笑,道:“你是来奚落我的?”
“在你心中,我就如此下作?”玉腰奴摇头,“都说女人心是海底针,我看不然。前儿个见你,欲说还休,魂不守舍,仿佛对我一往情深,今日就变了脸。”
钟灵毓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却又无话可说,水牢里又是一寂。
眼看这人动了犟劲儿,玉腰奴下至潭中,轻声道:“你可知其他人的情况?”
这一问无疑戳到了钟灵毓的软肋,他呼吸变重,不情不愿地低下头,玉腰奴莞尔,也不逗他过甚,侧身倚靠过去,将适才听来的消息轻描淡写地说了。
钟灵毓神色数变,听到深处,心乱如麻。他跟温厌春气义相投,兼之交情过命,知道师无恙带她远走,心下一松,又想到祝长安吉凶未卜,不觉五内如焚。
“你——”他怒形于色,正欲发作,双唇却给一根玉指抵着,腰背也被她环住,温香软玉,近在咫尺,纵是在这般情形之下,也让人闹了个红脸,又羞又恼。
“小郎君,我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即使别有心肝,也含着几分真情。你若是冷口冷面,教我寒心,往後转了念头,说甚麽好话也无用了。”
玉腰奴笑若桃花,眼神却凉薄,钟灵毓心中凛然,随即忆起往昔的温情蜜意,白玉蝶性子柔静,从不与人玩笑,遑论是笑里藏刀,不由暗道,此女怎会是她?
想着想着,钟灵毓心如刀绞,讥嘲道:“难不成我向你服软,你就会放了我?”
“我也是仰人鼻息,安能越分妄为?不过……”玉腰奴螓首微侧,冲他的耳里轻轻吐气,钟灵毓登时打了个激灵,“依我之见,你是用不着谁来解救的。”
话音未落,抚在钟灵毓背上的那只手摸到颈後大椎,此处是三阳丶督脉之会,若遭重击,轻则封xue废功,重则致残害命。察觉玉腰奴屈起五指,要待分筋错骨,钟灵毓亡魂大冒,双臂倏地向下一压,锁子竟是应声而开,他俯身扑出,擡腿後踢,给玉腰奴屈肘挡住,紧接着水花四溅,一柄柳叶刀从中刺来,快逾闪电。
两人近在咫尺,利刃转眼便到,玉腰奴不躲不闪,双手交叠,十指拈花,几个翻转间残影疾闪,堪堪将之套住,刀尖停在她喉前,差一毫就能切肤见红。
玉腰奴没有松手,钟灵毓亦未收刀,各自绷着劲,直到水帘落回潭中,浇了他俩满身,前者才笑出声来,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是故意被抓回这里的。”
祝长安才将识破嘲风的真面目,哪能在危急关头轻信于人?不过是钟灵毓暗生顾虑,料想龙神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胸中亦有千仇万恨,所以自作主张。
钟灵毓眼色凌厉,面上无半点笑意,冷声道:“那你说,我回来做什麽?”
“你隐忍至此,不惮以身试祸,当然是……”玉腰奴压低了声音,“杀人。”
此地危机四伏,谁人值得钟灵毓铤而走险?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他看向她的右手腕,白皙光洁,没有记忆里那道疤痕,复又问道:“你是谁?”
玉腰奴垂眸,道:“问天问地,弗如问心,你当我是谁,我便是谁。”
钟灵毓的脸色忽而变得铁青,刀尖几欲向前刺出,又听她道:“刀剑无眼,当心了,甭管我是谁,你这一刀下去,事未成,身先死,此生也见不到心心念念的人了。反之,你饶我这回,我助你一臂之力,至于其他……”
她竟自收手,也不顾刀锋在前,低头吻上他的指节,笑道:“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