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生机(中)
月黑风高,昼短夜长。孤灯残照,难得将息。老鸮树上起,野地青狸丛中笑。
温厌春没进内室,只将屏风挪了个方位,挡住屋里的火光,随即和衣而坐,倚墙入眠,不知过去多久,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笑声,睁眼一看,满室晦暗。
火堆离身不远,许是燃尽了柴草,已然熄灭,淡淡的烟气萦绕未散,小青不甚喜欢这种味道,早早缩进包袱里,连个尾巴尖儿也不露,温厌春回神过来,摸出火折子,要待吹燃,灼痛又从脏腑间窜起,她咬住牙关,一声不吭。
三日间,内伤频仍发作,真气失制,蠢蠢欲动,宛如地龙走蛟,若以经脉比作水道,金针就是其间的闸口,反复冲击之下,挺不了多时,无怪师无恙催急。
想到那人就在附近,眼尖鼻子灵,还有一对顺风耳,温厌春固然惜命,却不肯给谁当菩萨供起来,而况师无恙这几天费力劳神,过一阵儿还要赶路,此时让他察觉了,亦恐无如之何,以是她强自忍痛,缓缓行气,好容易熬过了这一遭。
闭目喘几口气,温厌春汗出沾背,睡意全无,又觉得浑身难受,坐卧不安,索性扶墙而起,也没点火,披上一领斗篷,正要出门,忽然听到了人声。 此地尽是破瓦颓垣,透风漏雨,残败的不成个模样,後边虽有农家,却又人烟稀少,隔着陡坡和水田,白日里少见行迹,何况是深更半夜。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鄙的说笑,温厌春反手持剑,侧身靠在门後,从裂缝间朝外看去,三个男子勾肩搭背地走进院里,穿着麻衣草鞋,喝得面红耳赤,还没到近前,便嚷嚷道:“秀娘,听说你今儿个去做工,赚得几个钱,快开门啊!”
他们身材短粗,下盘虚浮,不似习武之人,腰间也没有鱼鈎革带,料想不是龙神帮弟子,温厌春松了口气,旋即皱眉,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住在这里的原是个伶仃妇人,三个男子摸黑前来,嬉皮笑脸的,恐怕是存心不良。
她屏息敛气,要待回避,却有一道抖颤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我在这儿。”
时近三更,跛脚妇人夜不成寐,守着柴火堆,蜷在破檐下,听到这边的动静,急急巴巴地赶了来,眼见他们要推门进屋,忙道:“三位大爷,那屋里进了蛇,像是有毒的,我没打着,当心给它咬到,你们也随我去吧。”
闻言,三个男子走转过来,将她围在当中,问道:“你说真的?”
妇人低头搓了搓发红的手,道:“这天儿可冷,我骗你们作甚?”
她叫做秀娘,生来命苦,自幼便没了爹娘,家里还有欠账,给债主家做童养媳,点灯熬油地过了十多年,待小郎成丁,却又嫌弃她菊老荷枯,半吊钱打发出门,嫁了个木匠,哪知好景不长,女儿才将二八,中了祭龙神的选,赔上全部积蓄也换不回来,丈夫找人理论,让几个泼皮打得半死,没多久便去了。
一个女人,无依无靠,还是个跛子,只好把这针线糊口度日,怎奈四近有些闲汉,好吃懒做,欺软怕硬,老是上门索要钱粮,甚而狎亵,如若不从,便强抢欺辱,找几个臭乞丐撒泼耍刁,到处说些下流玩意儿,叫人戳她的脊梁骨,逼得秀娘没了活计,走投无路,只好听他们的话……这就是人欺人,越贫贱越是如此。
思及此,秀娘满心哀戚,强颜欢笑,一眼不敢看屋子,从怀里拿出钱袋,岂知三人掂了几下,眼睛便是一瞪,拉长声道:“就这麽点?可不够利钱的。”
秀娘不敢有二话,低眉顺眼地道:“怪我手活慢,请大爷们宽限几日。”
三个男子面面相看,忽而大笑,其中一人搂住她的肩膀,瓮声瓮气地道:“你还会做手活呢?在哪儿做?人家的炕上麽?真是个蠢物,缝缝补补换不了几个钱,早该听我们的,趁你还有脸盘和身段,搬到码头附近,开个私窠,还愁没活儿吗?”
私窠即是暗娼门,便是秀娘受过他们的戏侮,此刻也气得发抖。见状,三个男子愈发得意,对她动手动脚,又即把着胳膊往屋里去,边走边道:“杵在这里干得了甚麽?走,进被窝暖一暖,真要见着蛇虫鼠蚁,打死便是,哪能怕了它?”
秀娘一惊,忍着疼横过身子,试图挡在房门前,哀声道:“真丶真的不成,三位爷行行好,我怕得很……这样,咱们去隔壁,我丶我好生作陪……”
见她慌里慌张,三人更是狐疑,只当屋里藏了细软,心头火起,一把将秀娘推倒,揪着头发,要给她两个耳光,不想怪风袭来,房门大开,灯笼一下子熄了。
刹那间,院子里黑咕隆咚,三人大骇,未及叫骂,手上便是一疼,竟自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吓得他们尖叫,胸口又给甚麽打中,险些背过气去,胡乱踢打几下,莫不扑空,好似有鬼作祟,也不去顾秀娘,连滚带爬地奔出去。
秀娘跌坐在地,面如土色,伸手不见五指,察觉身後多出一人,她不敢回头,涕泗横流地道,“我没见着!啥也不知道!管你是谁,快走,快走吧……”
温厌春负剑在背,正要扶她一把,听到这话,动作微顿,到底是没作声,只将几块银子用手帕包了,轻轻放在秀娘的身上,擡步往前去了。
乌灯黑火,风声萧瑟,秀娘什麽也看不见,却能摸出手帕的馀温,她攥着银两,抖抖瑟瑟,如鲠在喉,过了好一会儿,猛地扑了出去,外边已是悄无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