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风息(中)
温厌春心如悬旌,正自凝思,不意他口出尖言,气得脸色发青,要说这人巧舌如簧,甚麽好赖话从他嘴里讲出来,都是婉转动听,此番却一反常态,有意惹她翻脸,怎能不动肝火?一怒之下,抢出半步,要待反唇相讥,瞧得师无恙面色冷峭,眼眶微红,兀自瞪着她,偏又敛手闭口,似有千般委屈,端的是我见犹怜。
霎时,喷薄欲出的一团火气生生堵在了胸腔里,温厌春错愕不已,未及言语,眼前便是黑天摸地,又闻劲风拂衣之声,心下大震,顾不得什麽,倾身向前抓去。
师无恙才将行功,精血充盈,而她经脉受损,内息未复,手掌刚沾到对方的肩头,一股冷气侵体而入,彻骨生寒,痹痛难当,不由退了两步,踩到洼陷,整个人向後摔去,须知此地陡险,高逾数丈,一旦失足跌落,准定会头破血流。
这一下变生闪失,恰如电光石火,师无恙本已转身,觉出不妥,迅即回头,飞也似的扑至温厌春身畔,散了掌中寒气,伸臂疾探,轻轻拍在她的背上,气劲骤发,一莲托生,使之纵步向前,复又转掌托腕,扶了她一扶,便即回撤。
说时迟,那时快,温厌春侧身半转,顺势撞入师无恙的怀里,左手扣其脉门,右臂横过腰际,病已剑铮然出鞘,青光如霜,偏锋斜上,抵在他的颈侧。
师无恙一怔,旋即省悟,两人争持至此,定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怎奈温厌春受伤在前,力不从心,如若翻脸无情,甚而大打出手,横竖她是占不到上风的,除非兵行险着,诱使他收功近身,一把制住要害,方有临机应变之能。
霜刃及身,吹毛立断,任是武功高手,也没敢轻举妄动,只听他冷笑一声,垂目端倪怀中之人,道:“你真要杀我,切切不可手下留情,否则……”
不等他把话说完,温厌春便道:“此前,你以这门功法杀了多少人?”
她气虚力弱,握剑的手却是极稳,一双眸子灿若寒星,定定地看过来。
诚若温厌春所想,师无恙自来狡谲,如是存心隐瞒,拖延个十天半月也不在话下,倘或端倪显露,一路上患难相扶,亦有回旋之馀地,何至于此?他了然于中,却生了非分之想,毕竟这世间没有水火不侵的纸,更无游刃有馀的真心。
“十三个。”师无恙轻声道,“除了这三人,还有一二巡卫和追兵,剩下的都在我少小之时,他们不将我当人看,我也视之如鸡犬,相杀共喰,你死我生。”
金兰使者埋没前尘,不问来路,而况师无恙入塔已久,又是鸿雁阁的人,底册封存于暗室之内,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直到他透出话来,如同掀开养蛊的坛瓮,见得污血溢出,残肢堆积于底,散发出的腥臭,旧事惨毒,可见一斑。
温厌春听言,不禁胸口发堵,又即转念,人命事非同小可,道:“有无佐证?”
“你这般沉着,未免教我心冷。”师无恙唉声叹气,见她正颜厉色,料知敷衍不得,便解开衣襟,吹燃火折,照出玉堂xue上的血点,艳似红痣,宛如朱砂。
武道无穷已,肉身非金石。不管是甚麽功法,上遵天道,下从命理,纵是易筋换骨,亦有气数之极。师无恙修炼的毒功固然奇绝,却也险恶,每每化食他人精血,全身罩门大开,若遭偷袭,非死即伤,加以真气逆行,毒质内侵,遍及经脉,积久必催命,须以金针刺xue,放流毒血,缓解发作,这也不过是扬汤止沸。
“我今日还没施针,身上有四个血点,以及九处瘢痕,都在任督二脉之上,待你逐一检视,便知是真是假。”师无恙似笑非笑,作势宽衣,被温厌春按住手。
只见她面红耳赤,猛地转臂推出,叱道:“幕天席地,你要不要脸?”
师无恙给这一下推了个趔趄,半死不活的心却又勃勃跳动,欢喜之情,莫可名状,擡手摸过脸颊,故作苦恼地道:“难道我这副颜面,入不了你的法眼?”
温厌春好悬没气个倒仰,轻啐一口,暗想这厮假充正经,言语半真半假,然其自揭短处,若是扯谎,非但多此一举,而且有损无益……她心念百转,道:“迄今为止,你尚未使毒手残害无辜,加之我受了你的恩,倘使以怨报德,你定然说我心如铁石。若要拼个鱼死网破,无仇无恨,为了几名恶徒,也是犯不着的。”
闻言,师无恙面上一喜,秉着灯火,要待走近,又听她喟然而叹,收剑入鞘,正色道:“我不跟你喊打喊杀,也不领你这份情。”
温厌春是个甚麽样的人,师无恙心知肚明,听得回应,果然不出所料。他止住步子,分明是寒毒之身,这会子平白冒出一股火性,烧得气血翻涌,眼前似也发红,不待作声,遍地碎草迎风转,温厌春纵步走来,在他跟前站定。
师无恙貌似温柔,实则阴狠,并非良善之辈,她心中有数,然则休戚相关,通忧共患,饶是木人石心,也给他焐热几分,不消说江湖风波恶,温厌春还是刺客出身,进退存亡,弱肉强食,信不了阴司地狱报应,哪能眼里不揉沙子?
她伸手,拢住那点微弱的火光,朝他展眉而笑,道:“我不会死,你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