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但一种蓬勃的新生气息却顽强地压过了一切。婴儿洪亮的啼哭成了这里最动听的声响。
年世兰产后极其虚弱,脸色苍白得透明,连抬手都费力,却坚持要将弘晟的小摇床放在自己榻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裹在明黄襁褓里的小小一团。
皇帝来看她的次数愈频繁,看着她的眼神里,除了往日的宠溺,更多了几分真实的愧疚与疼惜。章弥那句“再难有孕”像一根针,牢牢扎在了帝王心上。他赏赐起来更是毫无节制,珍玩古董,绫罗绸缎,如同流水般涌入翊坤宫,甚至几次抱着弘晟,当着年世兰的面,言语间流露出对这孩子未来的期许。
年世兰只是虚弱地笑,适时地表现出依赖与感恩,将所有的算计和冰冷都深深掩藏在母性的柔光之下。
皇后也来,带着无可挑剔的关怀和厚礼,甚至主动提出要帮衬着照顾小皇子。年世兰笑着谢绝,只道不敢劳动娘娘大驾,孩子夜啼恐扰了娘娘清梦,语气恭顺,却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皇后也不坚持,笑容温婉依旧,只是离开翊坤宫时,背影僵硬了几分。
这日,皇帝下朝后兴致颇高,又来逗弄弘晟。小皇子已褪去初生时的红皱,变得白胖可爱,琉璃似的黑眼珠滴溜溜转着,偶尔咧开无牙的嘴,便能引得龙心大悦。
“朕的弘晟,瞧着比老三年幼时还要健壮些。”皇帝抱着儿子,随口笑道。
年世兰心中猛地一凛。三阿哥弘时,那是皇后养在名下的皇子!
她立刻垂下眼帘,声音柔婉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皇上谬赞了。三阿哥聪慧稳重,岂是弘晟这般懵懂婴孩能比的。臣妾只求弘晟能平安长大,日后做个安分守己的闲散王爷,便是他最大的造化了。”
皇帝闻言,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他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避嫌和谨慎。经历了这么多,昔日那个张扬跋扈的华妃,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
他心中那点怜惜又加重了几分,将弘晟交还给乳母,坐到榻边,握住年世兰冰凉的手:“世兰不必如此。弘晟是朕的儿子,朕自然盼着他好。”
年世兰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指尖微微颤,抬起的眼中水光潋滟,全是依赖:“有皇上这句话,臣妾就放心了。只是……只是臣妾如今只有弘晟了,实在经不起半点风波……”
她这话意有所指,皇帝如何听不明白?他想起之前的欢宜香、药衣、香囊,脸色微沉,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有朕在。”
正在这时,苏培盛悄步进来,面色有些为难,低声道:“皇上,年大将军……递了请安折子,并……并贡上了一对玉麒麟,说是为小皇子贺喜。”
殿内气氛瞬间一凝。
年世兰的心骤然提起!哥哥!他终究还是不肯安分!在这个当口献礼,是生怕皇帝想不起年家的兵权吗?!
皇帝脸上的温和淡去,眸色变得幽深难测,并未立刻开口。
年世兰猛地挣扎着想要起身下跪,却因虚弱又跌回榻上,急声道:“皇上!兄长鲁莽!臣妾代兄请罪!他如今一介白身,岂能再献什么贺礼?请皇上将东西退回!严加申饬!”
皇帝看着她急切惶恐的模样,沉默了片刻,方才淡淡道:“亮工也是做舅舅的一片心意。苏培盛,收下吧,按例赏赐。”
“嗻。”苏培盛松了口气,忙退下。
皇帝又坐了片刻,宽慰了年世兰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他一走,年世兰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冷汗湿透了里衣。
不行!绝对不行!哥哥再这么不知进退地刷存在感,皇帝那点愧疚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必须让他彻底远离权力中心!立刻!马上!
她猛地抓住周嬷嬷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老人干枯的皮肉里,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嬷嬷!想办法……再给宫外递消息!告诉哥哥,若他还认我这个妹妹,还想年家有一条活路,就立刻、马上上书!自请削去所有爵位官职,告老还乡!就说……就说他旧伤复,无力再为朝廷效力,只求骸骨归乡!”
周嬷嬷脸色煞白:“娘娘!这……这岂不是……”
“快去!”年世兰眼底是一片孤注一掷的疯狂,“这是唯一的路!只有他彻底放手,皇上才能真正安心!我和弘晟……才能有活路!”
周嬷嬷看着她决绝的眼神,重重点头,转身疾步而出。
消息递出去第三日,一道石破天惊的奏折,震动了整个前朝。
抚远大将军、一等公年羹尧,上书自陈多年征战,旧伤累累,如今沉疴难起,已无力为国效力,恳请陛下念其微末之功,允其卸甲归田,骸骨还乡。并自请削去一切爵禄,只求一闲散虚衔,了此残生。
奏折写得情真意切,哀婉卑微到了尘埃里。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
所有目光都偷偷瞄向御座上的皇帝。
皇帝拿着那奏折,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群臣腿脚软,冷汗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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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在猜,陛下是会顺水推舟,彻底解决了这个功高震主的隐患?还是会念及旧情,驳斥请辞,以示皇恩浩荡?
终于,皇帝缓缓放下了奏折,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年羹尧劳苦功高,于国有大功。如今既伤病缠身,朕心实有不忍。准其所奏,卸去所有实职。念其功勋,保留一等公爵位,另赐封‘安荣公’,享双倍俸禄,于京郊赐皇庄颐养天年。望其安心休养,勿负朕心。”
旨意一下,众人皆惊。
竟是如此优容的处置!保留了最高爵位,还额外加封了恩典,赐庄赐禄,荣养天年!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宠!
唯有少数几个老狐狸心中雪亮:陛下这是既要收了年羹尧的兵权,又要全了善待功臣的名声,更是做给后宫那位刚生了皇子的华妃看。一个没了獠牙、圈养在京郊的“安荣公”,可比一个手握重兵、远在西北的大将军,让人安心太多了。
消息传回翊坤宫时,年世兰正抱着弘晟喂奶。
听到周嬷嬷压低声音的回禀,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重重落下,砸回胸腔,带来一阵混合着酸楚和释然的钝痛。
眼眶猛地一热,她慌忙低下头,将脸贴上儿子柔软温暖的襁褓,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
哥哥……总算听了她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