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又一次斜切进客厅,落在钢琴盖上。
那个“好”字只剩下一撇一横,像是被谁中途停住的手,犹豫着,不知该继续写下什么。
林野站在琴边看了很久。
她没有去擦拭,也没有拍照留念。
她只是蹲下身,从储物柜里翻出一盒积灰的彩色粉笔——是大学时给社区儿童上音乐启蒙课用的,早已褪色,却还剩几支完整的蓝、黄、红。
她没说话,走到客厅中央那片阳光最亮的地方,弯腰开始画五线谱。
粉笔划过木地板,出轻微的沙响,像某种久违的唤醒。
音符一个一个落下,歪歪扭扭,不成体系,却是《小星星变奏曲》最简单的旋律线。
然后她转身,牵起坐在沙上的周慧敏。
母亲的手干枯、冰凉,指甲边缘裂着细口,袖口沾着昨夜药包洒落的粉末。
她皱眉挣扎了一下,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不……考级……”
林野轻轻摇头:“不考试,妈,我们玩。”
她把母亲的手按在自己掌心,带着她沿着地板上的五线谱,一拍一拍地拍打节奏。
起初周慧敏僵硬如木偶,眼神涣散,仿佛听不见也感觉不到。
可当林野故意把节拍打乱,又哼奏调到荒腔走板时,老人忽然“嗤”地笑了一声。
很轻,像风吹过窗缝。
但林野听见了。
她心头猛地一颤,几乎站不稳。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听见母亲笑——不是冷笑,不是讥讽,不是“你这样不行”的假意宽慰,而是纯粹因荒谬而生的、孩童般的笑意。
她趁势弹了一段更离谱的版本,左手右手互换位置,音符乱跳。
周慧敏果然皱眉,抬起手,本能地指向她的左手指尖:“这里……不该……”
话没说完,她自己怔住了。
林野却懂了。
她立刻坐到钢琴前,重新弹那段旋律,故意在同一个地方弹错。
果然,周慧敏的手再次抬了起来,这次直接覆上她的手指,用力一拨,动作精准得如同三十年前那个雨夜,她一遍遍纠正女儿升降音时的模样。
没有语言,没有训斥。
只有指尖的校正,和一种深埋于肌肉记忆中的执拗。
林野闭上眼,任那双手引导自己。
音符终于回到了正确的轨道,简单、干净,像童年某次未曾生的温柔。
江予安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
他站在门口没敲门,手里抱着一个陈旧的木盒,漆面斑驳,锁扣锈蚀。
他是博物馆修复组的人,认得出这是老式投稿档案盒,九十年代出版社常用的款式。
“我翻到了这个。”他声音放得很低,“你第一次投《荆棘摇篮》的稿子,退稿原件。出版社清理仓库时流出的。”
林野接过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沓泛黄的打印纸,纸角卷曲,字迹因年代久远微微灰。
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文字——十二岁日记改写的短篇,讲述一个女孩在钢琴前割破手指,血滴在琴键上变成黑键的故事。
而在每一页边缘,都有熟悉的红色钢笔批注:
“情绪阴暗,不利成长。”
“太过自我沉溺,缺乏积极导向。”
“建议作者多参加集体活动,建立健康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