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的阴影里,江予安扶着栏杆站立的身影像一尊努力支撑的雕塑。
然而,那挺拔的姿态终究是强弩之末。
十几秒后,他手臂的力量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身体猛地一沉,几乎是重重地“跌坐”回了轮椅里。轮椅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冲击得向后微微滑动了一下。
“咳…咳咳……”他靠在椅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角和颈侧迅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几分,带着一种脱力后的虚浮感。
病后初愈的身体,加上这短暂的站立,对他来说已是巨大的消耗。
我的心瞬间揪紧。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绕到他身侧,伸出手,掌心轻轻抚上他因为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背脊。
一下,又一下,带着安抚的力道,顺着他的脊骨轻轻抚摸。我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后疲惫不堪的猛兽。
“慢慢呼吸,别急……”我轻声说道,声音放得极柔。
在我掌心持续的、温和的抚触下,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缓下来,急促的喘息也慢慢变得悠长而平稳。紧绷的身体线条也微微松弛。
看着他气息终于平稳,我稍稍松了口气,目光自然地落向他的双腿。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双脚还没有放在轮椅的踏板上,就那样无力地垂落在轮椅边缘,脚尖几乎要碰到地面。
“脚还没放好。”我轻声提醒了一句,便自然地弯下腰,伸出手,想帮他把脚轻轻抬起,放到踏板上。
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他冰凉的脚踝皮肤——
毫无预兆地,他垂落的两条腿猛地绷直!紧接着,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开始了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抖动!
腿部撞击着轮椅的金属框架,出“砰砰”的闷响,双脚几乎绷直,都在剧烈抽搐、甩动,像两条被扔上岸垂死挣扎的鱼,又像在进行一场诡异而痛苦的舞蹈。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痉挛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心脏狂跳。
而江予安,他靠在轮椅里,胸膛的起伏再次加剧,却不是因为疲惫。
他低垂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那两条在眼前疯狂跳舞、完全脱离他意志掌控的腿。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痛苦,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漠然。
那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两件与自己无关的、令人厌恶的垃圾。
痉挛还在持续。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景象中,江予安忽然猛地转动了轮椅的轮圈!轮椅毫无预警地向后急退!
“啊!”我惊呼出声。
他的双腿因为惯性被猛地拖拽着甩向后方,脚踝重重地磕在踏板上!那两条还在痉挛的腿,像沉重的锚,几乎要将轮椅掀翻!
江予安的身体也因为轮椅的急退和腿部的拖拽猛地向前倾去,眼看就要从轮椅上栽下来!
“江予安!你干嘛?!”我吓得简直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轮椅的刹车,同时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才险险地阻止了这场自毁般的失控。
轮椅被强行刹停,剧烈的晃动终于平息。那两条腿的痉挛也像是耗尽了力气,抽搐的幅度渐渐变小,最终平息下来,再次恢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垂落状态,只是脚踝处已经蹭破了皮,渗出点点血丝。
凉亭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江予安粗重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缓缓抬起头,额前的碎被汗水浸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看着惊魂未定、脸色白的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刚才的漠然碎裂开来,露出了底下翻涌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自嘲。
“林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碾碎般的疲惫和尖锐,“……我很讨厌这双腿。”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淬着冰冷的恨意。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两条安静垂落、仿佛刚才的疯狂从未生过的腿上,眼神里的厌恶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苦涩、近乎残忍的笑意,声音低沉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你们正常人根本不会明白……一双不会动的腿,会给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那声音里充满了自我厌弃的毁灭感:
“有时候……我都恨不得,锯了这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