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房间的隔音很好,将东京夜晚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忍足陷在柔软的床垫里,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麽表情的脸。
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屏上滑动,搜索引擎的结果一行行跳出。
「卓文君」「《白头吟》」「《诀别书》」……
汉字夹杂着日文释义,勾勒出一个遥远而决绝的故事。
西汉才女,当垆卖酒,最终以一首数字诗挽回变心的夫君,但那份挽回背後,是心如死灰的诀别书。
然後,是那首现代的同名钢琴曲。
评论区的字句像细小的针,一下下刺中他脑海里那个挥之不去的白色身影。
「这不是悲伤,是悲伤换来的欢快,是看透後的释然。」
「每一个升调都不是喜悦,是回眸时最後一次不舍的凝视。」
「她不是在告别他,是在告别那个曾经深爱他的自己。」
冰冷的屏幕光似乎都带上了温度,灼着他的指尖。
那些文字奇异地与舞台上那个孤绝的侧影,以及那浸透着巨大悲伤却克制无比的琴音重叠起来。
她说不擅长钢琴,可那份“不擅长”里的情感,却比任何精湛的技巧都更具穿透力。
他点开音乐播放器,找到钢琴版的《诀别书》。
前奏流泻而出,欢快的音符演奏悲伤的故事,一下下敲在寂静的房间里,也敲在他的心口。
和他记忆中她弹奏的曲子,在好几个片段都有所不同,更精致更流畅,却奇异地失去了那份生涩而直抵人心的力量。
但旋律的核心没变。
那藏在每个升调里盘旋而上的哀恸,最终归于沉寂广袤的虚无。
忍足闭上眼。
白色的礼服。
冰冷的雪松。
转过来时疏离的眉眼。
微微蹙起的眉头。
质问时平淡无波的语调。
决绝离开的背影。
画面一帧帧闪过,最後定格在那双沉浸在音乐里丶仿佛蒙着一层水光的平静眼眸。
音乐进行到中段,那几个据说与他即兴表演相似的小节浮现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
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他。
起身走到墙边打开琴盒,天鹅绒衬里中,小提琴的曲线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拿起琴弓,松香粉的气息淡淡飘散。
回到房间中央,播放器里的钢琴曲仍在循环。
他深吸一口气,将琴架在下颌。
闭上眼睛,倾听,等待。
当那个熟悉的丶带着微妙转调的小节再次来临的瞬间,他的琴弓沉入了弦。
醇厚而略带沙哑的弦音骤然加入,并非模仿,而是缠绕丶是回应丶是追问。
小提琴的声音丝绸般滑入钢琴音符的间隙,时而低吟附和,时而拔高盘旋,像一场无声的对话,一场跨越了语言和时空的共舞。
他拉得毫无章法,抛开了所有练习过的技巧和乐理,只是追逐着那股盘旋在心口的情绪,那股被一首曲子丶一个陌生人勾起的丶陌生而汹涌的潮汐。
琴弓有时压得太重,发出近乎呜咽的摩擦声;有时又轻盈掠过,带出一连串颤抖的丶如同叹息的泛音。
他试图用四根弦捕捉那雪松的冷冽,捕捉那白色背影的决绝,捕捉那看似平静眼底深藏的波澜。
钢琴的旋律在音响里不断重复,而他的小提琴即兴地缠绕着它,时而贴合,时而偏离,像一场不肯罢休的探寻,一场固执的挽留。
这间漆黑的房间里,进行着一场只为一人丶却无人聆听的合奏。
直到窗外天际泛起模糊的灰白,循环不知第几遍的钢琴曲终于被按停。
忍足放下发酸的手臂,小提琴的琴身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房间里只剩下绝对的寂静,和鼻腔里若有似无丶仿佛从未散去的冷香。
他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