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字字清晰,顿挫诛心,听得人心里犯怵,里头的家丁隔着门喊道:“你再胡乱嚷嚷!就别怪哥几个手上的棍子不长眼!”
一旁珠玉踮起脚,替她整理发髻间的玉色发带,与她道:“十二娘,别和这群狗腿子置气,他们和姓周的一家子一样,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王八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低头瞥见南枝蹙金绣云鞋面脏了,忙蹲下将鞋面擦拭干净,这是十二娘仅留的一双看得过去的鞋了。
陈嬷嬷将拜匣与婚书收拾好,捧在手里,望向南枝讨示下。
南枝骂完,侧过脸问珠玉:“今日是第几天了?”
珠玉回道:“八月初八至今,已经有六天了,周府里不是外出办差,就是上山礼佛,不知道哪里的佛要拜这麽多天?”
周府闭门不应,无非因为父亲吴远获罪,他们不愿与吴家有牵扯,想借此逼迫南枝退婚。
据本朝《户婚律》中有‘诸男女婚嫁,已报婚书及有私约,不得悔,而辄悔者,杖六十,婚仍如约。’
婚书过了明契,除非男女双方再签义绝契约,或是一方身死,此婚书方可作废,只要南枝不同意,周府便无法悔婚。
退婚?做梦!她就是爬也要爬进周府,与周洛衡那厮完婚。
阴沉沉的天际上,意料之中地落下几滴雨,南枝道:“落雨了,我们先回去!”
她提起曳地裙边,脚下云鞋款促襦裙,利落地走下阶去,珠玉和嬷嬷快步跟上她。
主仆三人回到落榻的紫云客店,刚进门里,侧厅矮柜後面的店夥计便冲她道:“哟,临州小娘子回来了?且留步。”
他绕出来矮柜,身着短褐,脚穿麻鞋,手持店簿走至吴南枝跟前,翻了几页说道:“临州吴家吴十二娘南枝,八月初八到店,上房一间,住了一日,後挪至中上房,住有一日,中下房住了四日,已垫付房钱十两,馀三两七分。”
他念完账目,躬身眯眼笑问吴南枝:“不知小娘子还需再住几日?这房钱……”
南枝在门口掸去身上的雨水,没回店夥计的话。
珠玉先上前,道:“三两七分至少能住两日,为何现在就开始催促?还需住几日先不说,你那房里的油灯,烟大呛人,同你们说了几次,现在还没换新的上来,催房钱倒是赶早着催。”
店夥计直起身,觑看三人,嘲讽道:“油灯要好的,住上房就是了,鎏金铜灯丶青瓷唾壶,保准让小娘子满意。”
珠玉被他这副嘴脸气到:“你那贼眼睛往哪儿看呢!上房是人住的,中下房就不是人住的了?那油灯分明是你们自己不舍得换新油。”
店夥计眯眼笑道:“那油灯能点亮不就成了?觉得烟大就别点。”
“珠玉,罢了。”吴南枝上前,吩咐嬷嬷道:“从匣子里取那只银钏交与店夥计,抵几日房钱。”
仕宦门第之间登门拜见,都得奉上拜帖与薄礼才算周全,里头的一盒雪芽茶和一只银钏已经是微薄得不能再微薄的拜见礼。
珠玉忙道:“十二娘,这可是给周府的拜见礼,有礼他们都不肯见,若是没礼,他们更有借口不开门了,奴婢那还有几件短袄外衫,要不拿出去当掉,也能抵几个钱。”
吴南枝道:“这都快入秋了,长安比临州更冷,你今日抵了短袄,明日就要冻死,烧埋尸体也是要花钱的。”
珠玉听罢,没再言语。
嬷嬷打开匣子,取出银钏,望向南枝向她确认。
南枝点头,并命嬷嬷跟着店夥计到後面称量成色,自己先上楼去。
珠玉也跟着上去,打开门上鱼锁,因屋内朝向不好,外头下雨更是昏暗,进去只能先将油灯点上,屋里才亮堂些。
油灯散出呛人的灰烟,南枝眉间紧蹙,环顾屋内,令她皱眉的还有吱呀作响的床榻,床上扁塌不成形状的方枕,另有那床表面粗糙的被褥。
珠玉走到南枝跟前,伺候她更衣,又将那蹙金绣云鞋脱下,换上软底趿鞋,见南枝用手捂着肚子,便知今日那重棍伤到了她。
珠玉将南枝扶起至床边,扯过上面的方枕给她靠着,道:“十二娘先歇下,我到外头给你请大夫来。”
一听请大夫,南枝蛾眉紧蹙,摇头如拨浪鼓:“不要不要,那些大夫一来,轻则开一剂苦药,重则还会施针,我才不吃那苦头,你买些跌打损伤的膏药来,我抹一些就好。”
後腰被那方枕硌得人难受,她随手丢开。
珠玉又拉过被褥给她盖住,劝道:“十二娘,别任性,大夫肯定是要看的。”
吴南枝扭头向里,伏在床上,轻哼道:“没钱,不请。”
顺势将那被褥掀开,撩在一旁。
十二娘在家中就是这等脾气,半点疼痛都忍不住,以往请大夫看诊,总要哄劝半日。
珠玉道:“这钱俭省不得,十二娘,你好生歇着。”
话毕,珠玉从箱笼底层掏出备用的一百两银子,从临州到长安,路程遥远,这一百两是以备不时之需,轻易不能动。
她左思右想,还是放下这一百两银子,打开自己的毡包,将里头几件上好的短袄取出来,趁南枝不注意,悄悄拿到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