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黎沉默了一瞬:“为了报仇。”
他低低地说了这四个字,几乎被水声淹没。称心从前也有一些自己的消息渠道,多少也晓得温沉同明黎的交易。可是……可是有些疑处并不因此而解开,故而今日有此一问:“向伐段百家报仇?”
明黎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是江湖轮换,当年百家早已不复,你的仇也早该报尽了才是,何须拖到今日,为他尽心尽力,保他性命无虞,如今反换得卸磨杀驴的下场。我不明白,明医师,这又是为何?”
盏中蒸腾的青烟缓缓散在风里,明黎浅酌一口,摇头道:“没有的事,你多心了。”
“我多心吗?”称心凝望他。多年不见,医师的容色倒是分毫未改,仍是记忆中薄雪一样的清冷丶风竹一般的刚烈。“可昨日我眼睁睁看着你险些死于他手,生死当前,你真的无所谓吗?”
“称心姑娘。”明黎朝她笑笑,“我本就是死不足惜之人。死在谁手里,与我而言都一样的。”
上一次见人如此死志还是地牢中的万两兄,称心看着明黎喉头微动,想说什麽又生生止住。她也还记得明黎的性子,固执,倔强,他不肯说,想必没人能逼他吐口,只怕这个疑惑今生都解不了了。称心许久才叹了口气,没再逼问,只道:“其实如你当年经历家变,但凡有点气性的,谁不会立誓报仇雪恨?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是江湖规矩,你向伐段百家讨命,那也是人之常情。温沉心狠,你同他结盟是对的,若换了……”她说到此节止了口,又改了话来说,“可是当年伐段百家早已被温沉剪除干净,後来新怨血仇,原该与你无关。温沉几次遭劫,听说都有你在旁协助才保全他性命,此事我一直不解。你不肯承认,那也罢了。只是……明医师,你也曾是施恩无数救死扶伤之人,如今江湖大乱生灵涂炭,这难道是你想要的吗?”
明黎沉默。
称心喝尽了手中的茶,搁下了盏子:“罢了。今日救你,是还你当日之谊,并不为别的。明医师,你好生休息吧。”
她站起来,转身欲走。明黎却轻轻地叫住了她:“称心姑娘。”
称心回头:“嗯?”
明黎擡眼:“你恨温沉吗?”
这话直白太过,出乎称心意料。但她原没什麽好遮掩,于是点点头:“……自然恨的。”
明黎道:“你与温沉之间有如云泥之别,但如若现下你有一个机会,你也能杀了温沉。但若要杀他,艰险重重,你恐怕要付出很多。你会去吗?”
称心:“自然会去。我与温沉血海深仇,便是付出性命又有何要紧?”
听得她如此回答,明黎轻轻颔首:“是啊。可惜这世上万事若想要如愿,性命反是最宜付出的。人之情感丶底线丶良心……若要你付出这些,你可愿意吗?”他顿了顿,见称心若有所思,并不回答,便续道:“……换句话说,如若能叫你的亲人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姑娘,你是否在意千夫所指呢?”
称心怔了许久:“……我明白了。”
她回身走出了两步,又站定在亭外,转过头来:“可是凌虚阁如日中天至此,明医师,你是否本末倒置了呢?”
这次换了明黎不再作答。
“罢了,多说无益。”称心说,“如今温沉恶事做尽,凌虚阁大厦将倾,这江湖迟早需得一番新天地。你我已非同道之人,当日之谊今朝也不须再叙。明医师,你保重。”
她朝明黎颔首,便欲别过。身後,明黎忽然说:“他还活着,是吗?”
称心:“……谁?”
“……白……商少侠。”明黎捏着茶盏,直直看向称心,“……我想见他。”
河谷烈风呼啸起落,满亭翠竹呜咽不休。潮湿的水汽里称心不知他为何这般笃定地说着起死回生的异志奇话,她看着医师的眼睛,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太多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就像她怎麽都看不明白明黎这个人。称心瞧了他一阵,擡手将那副鸦青的面具罩在了脸上,顷刻间直如玉骨复生:
“不,他早已死去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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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