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央,一个身着锦缎丶面色倨傲的中年女子正指挥家仆,似要驱散围观者。
她身旁偎着一个穿着鲜亮丶眉眼带着刻薄得意的年轻男子。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地上躺着一人,身下洇开一滩暗红,鸦鬓散乱,青衫破损,已是气息全无,唯有那双未曾瞑目的眼,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看发式衣着,分明是位正君。
两个不过五六岁的男童,扑在那冰凉的躯体上,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晕厥。
周遭的议论声零零碎碎地传来:
“造孽啊……张娘子真是黑了心肝!”
“就因王正君还没生出女儿,竟要贬他为侍,硬要擡这狐媚子做正君……”
“王正君性子那般刚烈,如何受得了这般折辱?竟就……竟就从这城门楼上跳了下来!”
“可怜了这两个小郎君,往後可怎麽活……”
那依偎在张地主身边的年轻小侍,非但毫无怜悯之色,反而嫌恶地瞪着那两个哭嚎的孩子,竟趁张地主转头与衙役说话的间隙,上前一步,擡脚就朝其中一个孩子的肩头踹去,口中低斥:“嚎什麽丧!晦气东西!”
那孩子被踹得一个趔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惊恐的抽噎。
陈谷雨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发白。
谢晚舟脸色煞白,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嘴,指尖冰凉。
那锦衣女子张地主似乎嫌场面难看,呵斥了那小侍一句,便命家仆强行抱起哭得瘫软的孩子,驱开人群,簇拥着她和那小侍扬长而去,只留下几个仆役处理残局。
围观人群唏嘘着渐渐散去,留下那具冰冷的尸体和地上一抹刺眼的红。
城门守卒似乎习以为常,只是摇头叹气,并未过多干涉。
陈谷雨的骡车随着稀疏的人流缓缓驶过那一片狼藉之地。她目光扫过地上那抹已然暗淡的血色,扫过那两个被家仆粗暴拖走丶仍在无助抽噎的幼小身影,最後落回前方蜿蜒的官道。
车厢内一片死寂,方才在柳宅所得的书籍和那番关于前程的谈话所带来的微热,仿佛被这城门下的冷风吹散了大半。
深秋夕阳依旧染黄了官道旁的萧疏林木,却再无半分暖意,只透出彻骨的寂寥与冰冷。
谢晚舟望着渐沉暮色中的山峦,许久,才颤着声音轻轻开口,方才那一幕显然对他冲击极大:“……妻主,那天工院……那条路,当真能……改变些什麽吗?”
陈谷雨目视前方,面容沉静,眸色却深得见不到底。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缰绳握得更紧。
骡蹄踏过满地枯叶,发出的不再是沙沙的轻响,而像是碾碎了一地冰碴。
骡车在渐浓的夜色中平稳前行,载着沉甸甸的书卷,也载着夫妻二人对家园的共同期许,朝着青白流光守护下的李家坳,稳稳归去。
是夜,油灯如豆。
白日里城门口的惨剧,终究在谢晚舟心中烙下了惊惧的印子。
世道对男子的轻贱与冷酷,让他心底发寒。
而对眼前这方小小家园的眷恋与对妻主隐隐的依赖,却也因此变得格外强烈。
他躺在土炕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是这一年来妻主对他的点点滴滴。
他不再像初时那般惶恐,他能够感觉到妻主心里有他,可是——
妻主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他不想这样!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指尖微微蜷缩——心跳如擂鼓,指尖掐得掌心发白,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挪动脚步,站到了陈谷雨那简陋的木床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妻主……今夜……让我留下吧。”
烛火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出那份不易察觉的惶然与期待。
陈谷雨亦难入眠,擡眸,撞进他带着水汽与恳求的眼里,心头蓦地一软,一股热意自身下悄然窜起。
她并非无意,前世新婚燕尔,却恰逢夫婿急病亡故。
几乎未曾尝过情爱滋味便成了未亡人,此刻良人就在眼前,情动自是难免。
然而,那刻入骨髓的高门规矩与前世的身份枷锁,让她下意识地按捺住了那股冲动,这个孝之一礼,总需待正式礼成後,方能心安,开始新生活。她伸手,轻轻抚过谢晚舟微凉的脸颊,动作带着珍视的意味,拉他坐下。
“晚舟。”
她的声音因克制而略显低哑,“我知你心。但我……我曾立誓,若非明媒正娶,洞房花烛,绝不轻易沾染。如今这屋舍简陋,诸事未备,实非良辰。”
她望进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眸子,心中微疼,语气愈发温柔坚定:“你等我。待来年开春,我必郑重再向地母娘娘祈请,续签新契。那时咱们亦可将这屋子好好修缮一新。到时,我定要补给你一个像样的婚礼,明媒正娶让全村人柳青和朱县令一起见证。那时……你再正式成为我的正君,可好?”
谢晚舟眼中水光更盛,却是放下了心事的释然。
他用力点头,哽咽道:“晚舟,都听妻主的。”
陈谷雨看着他眼中的朦胧,心中情潮涌动,俯身过去,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却坚定的一吻。谢晚舟浑身战栗,手指攥紧她的衣角,哼嘤出声——陈谷雨本想轻啄一下安慰他,如此,就停不下来了,她的唇缓缓下移,最终覆上他微凉的唇瓣——
这是一个承诺之吻,生涩却真挚。
二人紧紧拥着,驱散了秋夜的寒意,也暂时抚平了白日的惊惶。
烛火噼啪轻响,映照着两人依偎的身影,悄然融入李家坳深沉的夜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