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谢晚舟僵在原地。
高昌棉种!
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脑髓!瞬间烧穿了所有僞装,将他家族的血色记忆炸得粉碎!
那年寒冬的大雪丶冲天而起的火光丶母亲凄厉绝望的呼喊丶诏狱冰冷粘腻的墙壁丶父亲枯槁染血的容颜……谢家满门倾覆,滔天冤屈,皆因这“高昌棉种”!
——那是朝廷严令禁止私种丶违者视同谋逆的域外异种!父亲时任司农少卿,只因府中库房被“查出”半袋高昌棉籽,便被扣上通敌牟利丶动摇国本的重罪!抄家丶下狱丶问斩……所有申辩皆被铁幕压下。
她为何此刻提起?
那句“翻案”……是威胁?是交易?她和当年那桩惨案……有何关联?!
剧烈的恨意与恐惧绞紧心脏,他眼前发黑,喉头涌上腥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靠那点锐痛才勉强站稳。
“谢…谢郎君?”一个落在最後的年轻官员见他面色惨白如纸,身形微晃,忍不住低声唤道。
谢晚舟猛地一颤,神魂归位。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僵硬到扭曲的弧度,声音沙哑得厉害:
“没…没事。”
他避开对方视线,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棉籽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方才…天威深重,草民有些……失仪。”
他伸出手,想去拿一颗种子,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
那官员看着他失魂落魄却强撑的模样,心里发毛,不敢多问,讷讷点头。
谢晚舟重新抓起一把棉籽,那原本饱满的种子此刻只觉得冰凉刺骨,死死硌着掌心。
他张了张嘴,试图继续讲解水温,发出的声音却干涩破碎。
衆人见他情绪有异,没再继续,告辞离开。
谢晚舟指尖的棉籽几乎要被捏碎,那冰凉的触感和脑海中翻涌的血色记忆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凤玄不知何时已然转身,玄色的衣摆即将掠过门槛。
一股从未有过的丶混合着巨大恐惧和破釜沉舟的勇气,猛地冲上谢晚舟的喉咙。
他猛然擡起头,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嘶哑,却清晰地划破了偏厅死寂的空气:
“陛下!”
凤玄缓缓侧过半张脸,灯影在她俊美的侧脸上投下莫测的阴影,目光冷冽地扫回来。
谢晚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出于恭顺,而是双腿再也支撑不住那沉重的压力。他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句盘旋在心底丶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质问,嘶声问了出来:
“草民…草民愚妄!斗胆请问陛下!既…既知高昌棉种耐寒抗旱,尤宜北地苦寒之所…为何…为何还要执着于南方之种?南棉虽佳,于北地却…却终究水土难服啊!”
话音落下,偏厅内落针可闻,只剩下谢晚舟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跪伏在地的他,看不见凤玄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钉在他的脊背上,几乎要将他洞穿。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上方才传来一声极轻的丶几乎听不出意味的哼笑。
凤玄并未动怒,甚至声音里都听不出什麽波澜,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丶洞悉一切的淡漠:
“呵……你倒是比你母亲,多了几分莽撞。”
只这一句,便让谢晚舟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她果然什麽都知道!
凤玄并未让他起身,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高昌棉是好。但它带来的麻烦,比它能産出的棉花,多得多。”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什麽,最终却只是丢下几句更令人心悸的话:
“南方之种,是‘稳妥’。朝廷要的,不仅仅是能活的棉花,更是‘安稳’的棉花。其中的分别,谢晚舟,你谢家的教训,难道还不够让你明白吗?”
“有些东西,再好,若握不住,不如不要。”
说完,她不再停留,玄色衣袂彻底消失在门外。
只留下谢晚舟独自跪在冰冷的偏厅中央,浑身冰冷,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
陛下的话,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开了血淋淋的真相。
她并非不知高昌棉好,她甚至可能一直都知道谢家是冤枉的。
但她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平衡,是掌控,是朝局的“安稳”。至于什麽棉种最适合百姓,什麽才是真正的公道……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和稳固面前,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
高昌棉种,从头到尾,都不仅仅是一种作物。
它是政治斗争的筹码,是权力倾轧的牺牲品,是他谢家满门血泪的根源。
而如今,新帝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知道它好,但它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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