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京城,司农寺京畿所。
高墙深院,隔绝了市井的喧嚣,只馀下墨香与冰冷权力交织的沉寂。雕梁画栋下,身着各色官服的女子步履匆匆,低声交谈间皆是农桑国策丶粮棉赋税,字字千钧。
谢晚舟被安置在一处名为“清漪轩”的独立小院。
院名雅致,环境清幽,有厢房丶书房,庭院中甚至种着几竿翠竹。比起李家坳的简朴小屋,这里堪称精致,却更像一张无形的金丝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
院外有司农所派来的健妇“侍从”,实为看守;院内洒扫的小厮,眼神也总带着窥探。
送来的饭菜精致却冰冷,如同这里的空气。
他名义上是“特聘农师”,协助改良棉种,可除了最初赵元朗拿来几份语焉不详的卷宗让他“参详”,再无实质安排。
他被隔绝了。
赵元朗偶尔会来,带着审视的目光,问题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
“谢郎君在李家坳时,陈娘子于契地晶气流转,可有何心得?”
“契地棉株异于常种,生长期短,絮朵厚实,除却地力,选种催芽之法,当真无甚特别?”
“陈娘子性情如何?可还通晓些…别样学问?”
谢晚舟每一次都应对得小心翼翼。
他牢记他对陈谷雨最後的叮嘱——要活下去!
他也记得自己离去时那声嘶力竭的呼喊——等我!
这既是对她的叮嘱,亦是自己的承诺,是支撑他在这樊笼中坚持下去的信念。
他就是一个略通农事丶心思单纯的乡野夫郎。
问及契地核心,便推说“全赖地母娘娘恩赐”;问及植棉细节,只重复那套温水浸种丶草木灰拌种的“普通”农法;问及陈谷雨,便垂眼做出恭顺羞涩状,只说“娘子勤勉持家,心善仁厚”。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神情温顺。
赵元朗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却每每无功而返。
谢晚舟能感觉到她眼底那一丝焦躁与怀疑。
新春将近,新皇忽至。
京城的冬夜,寒冷,风声呜咽。
清漪轩内燃着银霜炭,却驱不散谢晚舟心底的冰寒。
院外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与甲胄轻响,看守健妇恭敬低语:“参见……”院门被无声推开,一道颀长身影裹着玄色狐裘,踏月而入。仅有两名气息沉凝的女卫守在门口。
狐裘兜帽掀开,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庞。眉飞入鬓,凤眸深邃,鼻梁高挺,唇线薄而锋利。虽只着玄色云锦常服,衣襟袖口却绣着隐晦凤纹,灯下流转着至尊华光。正是当朝新帝——凤玄!
谢晚舟心头剧震,慌忙拜伏:“草民谢晚舟,叩见陛下!”
“平身。”声音清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晚舟起身垂立,眼观鼻,鼻观心。
那目光落在他脸上,如同实质,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凤玄缓步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卷宗,散着几张谢晚舟记下思绪的素笺。她的指尖拂过纸面,目光扫过清隽工整的字迹。最终,落在案角一小块契地新棉样品上,雪白柔软,泛着珍珠光泽。
她拈起一小簇棉絮,指尖细腻地感受着那份异乎寻常的柔软与温暖,良久,才轻声开口,那声音里竟罕见地褪去了一丝帝王威仪,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
“去岁寒冬,朕巡幸京郊,曾于破败茅檐下,见一老翁……与其孙儿蜷缩于草席之上。”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棉絮,看到了别处,“祖孙二人,仅靠一件千疮百孔的旧袄相互依偎。朕触其手,冰冷如铁。那孩童唇色发紫,却对朕笑,说‘阿爷说,熬过这场雪,开了春,就不冷了’。”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将那团温暖的白棉攥在手心。
“他们没能熬过那场雪。”
凤玄擡起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谢晚舟,那里面翻滚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灼热:“谢晚舟,你告诉我,在这煌煌大周,盛世之下,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茅檐?多少这样的祖孙?朕不要听‘天下富足’的虚言,朕要的是——无人再因饥寒而毙命!朕要这棉絮,不再是贵胄专享,而要铺满每一个大周子民的床榻,要温暖最贫寒农户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