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烈地摇着头,只管跑,只管找。在时而被闪电照亮、时而又恢复黑暗的泰山之巅的建筑中到处乱跑,狗寻求气味,她就寻求记忆的残片,霓衣在后面跟着,喊声几乎都追不上她的速度。直到来到从不来的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15],她才停下。
是这里,是在这里试图接雷来着。当时此地空旷无物,天地一片茫茫。我试图接雷,天雷纷纷却绕我而过,像是看见了却要无视我的请求。最后我跪下来,跪在这里嚎哭,跪在师姐的身边嚎哭。
她死了。
离开玉琼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死了。一命换一命,是因为我本就该死,是因为我害死了她。不止玉佩和镜子反了,锐利的石头和桃木也反了,说不定剑也有问题,甚至说不定这个阵法本来就有问题,但把她牵扯进这一切的是我,不是她,如果我不是一昧想要阻止她堕魔,她也许就不会死。她在洞里时只是因为受伤失去意识,还可以救;但又被雷劈了一下……
谁还能救?
她扑通一声跪下,却克制不住地笑起来。
谁还能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算计什么?你期望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
你做的就是杀了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你不用这样,”笑声中她想起,在离开医巫闾山的路上,师姐和她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起赏月。那时候师姐轻声地、几乎靠在她耳边说,“当然,灵剑宗的那种做法我觉得是有问题的。但你不用为此烦恼,他们就是那样,也不代表任何人,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很多人只是懵懵懂懂,其实啥也不懂。我呢,觉得三界众生都是一样,分那么明,说到底不也还是爱恨情仇生老病死吗?”
然后师姐转过来看着她,“人生在世也不过是一种经历,做到问心无愧就好了。”
那时候师姐说问心无愧,也许是向她确认两人心意相通。在那时的自己看来,是爱。
是爱啊。
那时候她在心底默默许愿,自己将永远爱着师姐,除了天地和师傅不可愧对之外,只要无愧于师姐,就算一生无悔了。
然后自己害死了她。
所以想下地府。
所以要一命换一命。
这一点也不气壮山河,她只是疯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能逼疯一个人的?
她笑着笑着终于笑出了眼泪,变成嚎啕,声音回荡在群山乃至天地之间。泪眼朦胧中她睁开眼,模糊中如当年一样看见眼前师姐冰凉的身躯。
没有谁,都是我。
什么苍天,什么他人,什么门派,都没有,是我,都是我!!!
都是我!!!
唐棣像一只野兽般在哪里嚎叫,霓衣上去跪在唐棣面前安慰,因为心里对于实际发生的情况实在没底,正不着边际地说着,忽然一阵狂风,差点儿把她卷倒。
于她而言,哪里来的这阵风就像唐棣这一路的表现一样,能把握个大概感觉,却又实在抓不住最关键的细节。比如雷电交加之夜的狂风阵阵本来很正常,但是这一阵比刚才都大,大得多,方向上也是从山石林立处而非山谷上方的虚空吹来的,这就不对;又比如唐棣,一开始话说的凄凉悲惨,还要去接雷,也不知道是否又受了伤,一到了这山崖,便开始嚎哭,声音一时像人,一时像兽——若非心中本就存有情愫,若非是唐棣,她绝不会轻易靠近。
时而被闪电照亮的瞬间,她努力去看唐棣,头低着她看不见她的脸,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正从唐棣的皮囊毛孔里冒出来。细小而有形体,往天上飘,颜色已经看不清了——也许是黑色的,就像上来的时候。
在凌霞阁山门前还是红黑两色,上山时已经是黑色。极速狂奔竟然只用一个白天的时间赶到泰山的这一路,她根本来不及多看两眼唐棣,也看不清,唐棣跑得实在太快了。如果真的是纯黑色,说真的,她在魔界的日子不短也不长,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甚至听说也听说过一两次。没有人解释过为什么会有纯黑色的,此刻她自己理解,红黑则意味着有情绪在里面,愤怒也好,杀意也罢,因此而生红色;而黑色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邪恶,只有黑暗。
她自己是魔,犯不上觉得堕魔哪里不好,毕竟魔又不一定彻底是坏,往日只是觉得唐棣的身体与魔气不相容产生痛苦,所以担心。现在不了,现在唐棣这样子叫她害怕,唐棣正在走向什么令她感到陌生和恐惧的东西。
她不知道唐棣为什么一定要来泰山,安仲慈说是在泰山发现,难道认为这里是“案发现场”?从玉琼崖来看,如果那的确是雷击造成的,恐怕没有活路了,那到泰山来干什么?玉琼崖的山洞不是第一现场?
唐棣又为什么要徒手接雷?接雷的那一瞬间真把她吓着了,唐棣再是一路表现出怪异的强大,也不能如此徒手接雷,这不是找死是什么?那道天雷也真奇怪,就像有意志一样,凌空分为两绺,把伤害最强大的那部分完全避开了唐棣。如果唐棣真的接了,自己也没有拉住她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那一刻自己也是危险的,也许自己也会受伤。但是那是唐棣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要惩罚你自己吗?为什么惩罚自己?你见了那块玉就放过了袁葛蔓,你知道她不是罪魁了?那——你难道觉得是你自己吗?
唐棣的样子越来越可怕,脸几乎和地面平行了,话也不说,只是嚎叫。她紧张地从唐棣刚才的言行里寻找蛛丝马迹,种种言语和画面从脑海中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