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聊起往事,李婕宜纵使感伤,纵然情绪发生波动,但脸上表情一直是极其隐忍克制的,落下的泪水很快便隐没在指腹中,可现下,李婕宜纤细浓密的长睫湿润,鬓角黑发被泪水打湿,贴在茭白的脸上,紧抿的唇被也被洇得发红。她的肩头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同样是上位者特有的骄傲矜贵,可语气却绝不是命令与要求。
她在害怕,害怕对面的人拒绝,也很无措,显然知道若是听到拒绝的话,她根本无计可施。她清醒时是果决的,无往不胜的,可午夜梦醒之时,看似坚不可摧的铠甲却裂开了缝,透露出一点脆弱来。
初七心底泛起同情与悲悯,他觉得她被困在了过去,她自己或许也知道自己被桎梏着,可她始终没有办法挣脱牢笼。又兴许,她甘愿被困在过去,情愿永远也不要清醒过来。
这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李婕宜掀着因醉酒困倦的眼皮,朦胧泪眼中看到那抹清隽的身影并未远去,嘴角笑意蓦地加深,快步朝他走去,不察踩中脚下酒樽,踉跄着朝前跌去。
有人半跪着扶住了她,说:“殿下,可还安好?”
印象中也有这样一个人,在看到自己被群裾绊住脚时稳稳搀住自己。
她那时发觉他眼中的急切着紧,心中暗喜,常常用这样拙劣的把戏引他注意,聪颖如他,自然很快发觉,她每次擡头,都能看到他无可奈何的脸。然而却是屡试不爽,每次李婕宜要跌倒时,宋九思还是会舍不得。
梦境与现实交织,二十年了,她终于抱住了他。
李婕宜紧攥着手心的绛色衣角,所有的委屈丶思念,不甘丶遗憾丶痛苦涌上心头,失声痛哭。
这是一个不带情欲的拥抱,又或者说是单方向的拥抱,初七僵着身子,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好,他听着她悲伤欲绝的哭声,心中戚戚然,想拍拍李婕宜的背,又觉得不妥,幽幽叹了声。当年这俩人的感情该是何等跌宕深切,即便生死相隔,也能叫另一人铭记心中数十年不舍得忘怀……
相爱难,能与相爱之人长相厮守,更是难上加难。
等李婕宜哭累了,他再悄悄退下罢……
正盘算着,哭声渐停,初七以为她睡着了,轻轻挪了挪身子,却见李婕宜自他怀里擡起脸,黑眸犹闪着泪光,微微上挑的眼角犹如浸着湿漉漉的桃花,她忽然问:“你愿意,给我留个孩子吗?”
初七手脚顿时变木了。
关嬷嬷守在中堂门外,忽听见门动声,瞥见有人自堂内略带慌张走出,而後在廊下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她看到初七自耳後根起蔓延至两腮的红晕,心道果然是後生呢,多少还是放不开。
关嬷嬷跟着李婕宜许多年,知道她这些年过得苦,很希望她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
那姓沈的狗贼挟军功逼李婕宜下降,又不好好爱惜人,两人成婚这些年争吵不断,互相折磨蹉跎。若不是李婕宜将寻人当做己任,怕是早已自我了断了。
早些年里,也即是柳如画怀有身孕之时,李婕宜曾强烈地生出和离的念头,一直以来,不少人文人士子朝李婕宜暗送秋波,写出不少诗词表明心意,甚至还有人为了见她一面大打出手。那些人能接近李婕宜,或多或少有关嬷嬷的默许甚至鼓励。
凭什麽沈仲达可以纳妾生子,李婕宜就要清汤寡水地过日子?
只是李婕宜最後也还是没有与那些男子行至最後一步,每次看到那些人卑躬屈膝地求欢,李婕宜便觉得索然无味。
关嬷嬷很清楚,她只是在别人身上寻觅着另一个人的身影罢了。
关嬷嬷心中不喜沈仲达,然而李婕宜已慢慢看淡,从前是沈仲达不肯放手,这些年却是李婕宜觉得无所谓了。有这一纸婚约在,能替她挡去不少麻烦事。沈李两人也约定好,等沈长风成婚,李婕宜便搬出王府,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
关嬷嬷心道:李婕宜还从未在外人面前这般表露情绪呢!自己一直担心李婕宜将所有苦闷憋在心里会搞垮身子,可方才她分明是哭出来了,这是好事啊!关嬷嬷将初七瞧了又瞧,暗自颔首:这後生好得很,将他收下也未尝不可。
至于初七好似是宋九思的外甥?关嬷嬷觉得那都不是事儿,只要李婕宜喜欢,是舅舅是外甥又有什麽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