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起凉水洗了把脸,不经意间,他看到了水面上的侧影,对上一双遍布通红血丝的眼。
看着那扭曲破碎的人影,他忽然想起,她看见自己满身酒气回家时总会蹙起柳眉。她蹙眉时真好看啊。他总忍不住亲她。她不喜欢他喝太多酒,但还是会给他煮解酒汤,絮絮叨叨地用湿帕子帮他拭擦脸庞。他总忍不住亲她。
他的思路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带偏了,汹涌狂躁飞到了九霄云外,血液里的躁动慢慢被抚平了。
青松一脸喜气冲入官舍,唤了几声没听见人应,走进房里看到沈长风盯着水盆一动不动,似是魔怔了一样顾影自怜,不知道他这是怎麽了。
青松嘴角放下了些,担心他突发恶疾,停在了门边,小心试探道:“将军?”
沈长风的魂魄即刻归位,问:“何事?”
青松等人一直担心这样下去沈长风会染上酗酒的恶习,一直盼着一个转机。终于,今日巡边时他们抓了两个贩马贼,这两个贼子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唔,对某人来说是天大的坏消息。
回到营房,沈长风翻看着审讯口供,目光落到跪在地上的一男一女身上,缓声道:“说罢,怎麽回事。”
那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眼神殷切,脸上就差没直接写着“哥,是我啊”几个大字了。听得沈长风语气并无责怪之意,反而还挺关切的。他眼角一酸,险些感动哭了,长叹口气:“这真是说来话长,那个疯女人,就是那个苏……”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高大身影按着少年郎的颈,一同拜了拜,说出来的却是女声,说:“将军容禀,草民与小弟想着做些营生混口饭吃,草民大字不识一个,事先并不知私自贩卖马匹会触及大魏律法。”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草民知错了,请将军责罚。”说着手上又加大了力道。
少年郎痛得直嘶气,不住点头:“是,是,我也知错了,请沈将军责罚!”
沈长风望着段三娘和段四郎,沉吟了会儿,道:“谅你俩是初犯,又迫于生计,此次暂且不押解至卫所,但你们贩卖的马匹要尽数上交官家,罚笞十五,罚银……便以役代罚,留在营里喂马打杂,为期三月,你姐弟俩可服不服?”
段四郎忙不叠点头,服气,服气!太服气了!留在军营里有吃的,也有地方住了,干得好指不定还能在营里继续当杂工,天可怜见,他都记不清上一回在有瓦遮头的地方过夜是什麽时候了。
出京时,沈长风被秦衍与段家姐弟搭救,那时段家姐弟虽衣着朴素,但脸上皆是平实的满足,後来行军路过河南时,他也与秦衍匆匆见过一面,那时候段家姐弟还跟在秦衍身边帮忙带娃。
苏沁雪生了个女儿,交给了秦衍。秦衍嘴上不说,但沈长风能看出他很爱这个女儿。段三娘说他恨不得背着小蛮儿上值。
小蛮儿被养得白白胖胖,粉糯可爱,见到人就笑,甚至主动伸手要沈长风抱抱。她大名叫秦安怡,秦衍亲自起的名字。
秦衍还给段家姐弟起了名字,段三娘说想要那种一听上去就能明白丶就吃饱饭丶过好日子的名字。
穷苦人家的孩子普遍没有名字,都是以家中排行叫的。秦衍便帮她起了个名字,段满楼,段四郎叫段满堂。
段家姐弟都很开心,那时沈长风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又觉得很心酸。他觉得自己无意闯入了别人的幸福里,格格不入又狼狈不堪。
但如今,这两姐弟衣衫褴褛,形容落魄,俨然在外流落了许久。沈长风没问他们为何会背井离乡,但依稀能猜到些缘由。约莫是和苏沁雪有关。
段四郎好容易遇上知道内情的熟人,一心想诉苦,但段三娘不让他说。
当时小蛮儿还是段三娘抱回家的,她看到府衙门口放了一个襁褓,翻看到里头有个玉佩,算了一下时日,当即将孩子抱了起来去找秦衍。不巧秦衍外出处理公务了,段三娘只好又当爹又当娘地照顾了小蛮儿两个月,这个乳名也是她帮着起的。
段四郎满心苦闷无处诉说,幽幽叹了口气。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去岁苏沁雪也终于同意与秦衍和离,和离前想来南阳看一眼女儿。也不知怎地,住了两日,她忽然就改了主意,咬死不肯和离,且态度越来越恶劣,和秦衍处处挑事,还逼着自己和段三娘离开南阳。
段三娘不想秦衍难做,某天夜里揪起段四郎将他往驴车上一扔便走了。
他姐弟俩又不会什麽正经营生,只好做回偷鸡摸狗的老本行,这才被沈长风的人抓了正着。说是初犯,其实也初了许多次。
沈长风将两姐弟打发了去,坐在主位,若有所思。
他当时还抱过小蛮儿,娃娃还未满周岁,正在长幼齿,扯着他衣领子啃,口水淌了他一身。秦衍很歉然将她抱了回去,又佯装生气轻斥着娃娃。沈长风笑他成了奶妈子,实则心底里羡慕到不行。
抛去开头与中间不谈,秦衍有女儿了呀!而且这还是他最爱的女人给他生的!
沈长风不敢想若是林媚珠愿意给自己生个娃自己会有多快乐,简直死也值得了。
然而段家姐弟告诉他,小蛮儿不见了。就在前不久,在秦衍生辰前夕毫无征兆地在家里失踪了。
秦衍肝肠寸断,因此大病一场,强撑着病体广发告帖,愿意重金犒劳,希望有能人异士向他提供线索丶帮他寻找女儿下落。
能人异士沈长风做了一个改变一生的决定,他决定南下帮秦衍找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