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凌战那双仿佛带有尺度的眼睛,看着她将削好的竹片用牛筋巧妙地捆扎丶绷紧,看着她将坚硬的木棍两端削出契合的榫卯,再用烧红的细铁签烫出孔洞,嵌入打磨过的铁片作为轴承……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匠人的熟稔感,却透着一种冰冷的丶近乎恐怖的准确与效率,仿佛她不是在制作器物,而是在组装一件早已在脑中演练过千万次的致命机关。
一个时辰过去,日头西斜。
铺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凌战手中工具的声音和衆人压抑的呼吸。
终于,凌战站起身。
那台半旧的织机已面目全非。
原本简单的综框被替换成一个精巧的丶由多层竹片和牛筋构成的联动装置,上面规则地分布着许多小孔。一个用硬木和铁片轴承制成的丶带着复杂凸轮结构的传动杆取代了部分木质连杆,牢牢固定在机架上。最显眼的是梭子滑行的轨道,被加宽丶加深,并嵌入了打磨光滑的薄铁片。
凌战将一束预备好的丝线装上改造後的织机。
她坐上织机凳,双脚沉稳地踏动踏板。
“咔哒…咯啦…”
一声不同于以往任何织机运转的丶带着清晰金属咬合与木质摩擦的奇异声响在铺子里响起!
声音不大,却异常稳定丶有力。
衆人屏息看去。
只见随着凌战双脚规律踩踏,那套复杂的联动装置带动综框上下翻飞,经线升降的规律瞬间变得繁复数倍!更令人瞠目的是那枚梭子——它不再需要织工用手费力地左右投掷,而是在那嵌入铁片的轨道和传动杆凸轮的精确推动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精准牵引着,沿着轨道高速丶平稳地自动往复穿梭!速度比原来快了何止一倍!
“唰…唰…唰…”
梭子破纬的声音连绵成一片,急促而稳定。
凌战的手只需在纬线打紧的间隙,用特制的木刀也被她改造过,嵌入了薄铁刃口,快速而有力地拍打一下,经纬线便紧密咬合。她的动作节奏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精准得如同钟表。
一卷素色的经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卷布轴上增长。
布面纹理不再是简单的平纹,而是呈现出一种细密丶均匀丶极具质感的特殊斜纹!
这不仅是速度的提升,更是品质的飞跃!
整个“云裳记”陷入一片死寂。
苏婉捧着账册,手指停在某一页,忘了呼吸。
王账房忘了拨算盘,玳瑁眼镜滑到了鼻尖,瞪圆了眼睛看着那飞梭走线。
新夥计们张大了嘴,仿佛看到了神迹。
玄尘子抚须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精光爆射,死死盯着那精密的传动结构和飞梭——
口中喃喃:“奇技…鬼斧…非人力可为…”
沈厌脸上的怒气和倨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僵立在原地,绛紫织锦袍下的身体绷得死紧,眼睛死死钉在那台发出“咔哒…咯啦…”稳定声响的怪物织机上,钉在那枚如活物般自动往复穿梭的铁片梭子上,钉在凌战那双稳定丶迅捷丶如同操控着战场杀戮机器般的手上。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任何刀锋加颈都更让他感到战栗。
他引以为傲的商海手腕丶人脉经营。
在这冰冷的丶颠覆性的丶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这不是靠钱丶靠人丶靠阴谋诡计能获得的东西!
这是……足以改变整个行业规则的力量!
掌握在眼前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手中!
凌战停下动作。
那奇异的丶带着金属质感的运转声戛然而止。
她站起身,拿起刚织下的一小段布匹,走到沈厌面前,递给他。
沈厌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布面入手,细密紧实,斜纹清晰流畅,带着新布的韧性和微温。
他低头看着这布,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那独特的纹理,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
凌战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敲在沈厌心上:“此机,一人操作,可抵过去三人之力。所出布匹,纹理更密,质地更韧。核心部件,非我亲制,旁人拆解亦难仿效。畜奴,何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新夥计,“现有之人手,足以应对。”
说完,她不再看沈厌青白交加丶眼神剧烈变幻的脸,转身走向自己租住的院落,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台改造过的织机静静矗立,冰冷的铁片在夕阳馀晖下反射着幽光,无声宣告着一种超越时代的丶令人窒息的掌控力。
沈厌死死攥着那块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擡头,视线越过衆人,死死钉在那台织机复杂的传动结构上,钉在那枚静止的丶嵌着铁片的梭子上。那“咔哒…咯啦…”的奇异声响,仿佛还在他脑中回荡,每一次都像敲碎了他心中某块坚冰。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近乎本能地丶一步一步地挪到织机旁,伸出微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丶近乎敬畏地,去触碰那冰冷的丶带着精密咬合痕迹的铁片凸轮。
指尖传来的冰凉坚硬的触感,让他心底最後一丝侥幸也彻底碎裂。
那不是梦。
那台沉默的机器,就是凌战无声的丶冰冷而绝对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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