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心头五味杂陈,伸手轻轻捏了捏小蛮牛没受伤的那边脸蛋,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
“傻小子!书童是伺候那些正经读书老爷的!你爹我自个儿都读得头大如斗,这会儿还拖着十遍功课没抄完呢!泥菩萨过江,要啥书童?嗯?”
他语气尽量放得轻松,带着浓浓的自嘲,“做饭是好事,爹也想吃你做的饭,可这学堂…咱还得去,识字明理,以後才…”
“可以。”
一个平淡无波的声音,像一块冰棱骤然坠入平静的水面,清晰丶冷冽,瞬间截断了沈厌後面所有劝慰和道理。
堂屋里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此刻被无限放大,成了唯一的存在。
沈厌捏着小蛮牛脸蛋的手指,彻底僵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冰流冻结,连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他猛地转过头,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小蛮牛也彻底呆住了,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型,眼睛瞪得溜圆,茫然地眨巴着,怀疑自己是不是伤口疼得太厉害,出现了幻听。
阿娘…同意了?那个最讲规矩丶说一不二的阿娘?
凌战依旧坐在那张方凳上。
她手中的粗布还按在匕首雪亮得几乎能映出人影的刃口上,动作停滞。
她擡起眼,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首先扫过小蛮牛脸上缠着的布条;接着落在他手臂上涂着褐色药膏的淤青;最後,沉沉地落在了沈厌的脸上。
昏黄的灯光勾勒着沈厌的侧影,也照进了他眼底深处。
那张昔日风流倜傥的脸上,此刻眉头深锁,形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眼下的淡青是熬夜和焦虑刻下的印记,嘴唇因为刚才反复念叨那些艰涩律文而显得有些干裂起皮。对着孩子时强撑出的那份温和耐心,像一层薄薄的纸,掩盖不住深埋在眼底的丶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以及一丝被沉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丶茫然无措的困兽之感。
他身上那件青色学子衫,袖口丶後背,还留着白日里在工坊奋力抵住沉重基座时蹭上的丶再也洗不掉的油污印记,像一块丑陋的勋章,无声诉说着另一种形式的挣扎。
凌战的目光,在那片深色的油污上停留了极其短暂丶几乎难以捕捉的一瞬。
快得像掠过水面的飞鸟。
然後,她的视线重新落回小蛮牛那张写满巨大惊愕和不敢置信的小脸上。
“试三个月。”她说。
沈厌和小蛮牛依旧像两尊被施了石化术的雕像,凝固在原地。
凌战继续开口:“你爹学堂功课,不许跌出前十名。同时,”她的目光转向沈厌,带着明确的任务指派,“由你教他识字。识字明理即可,不必强求学堂进度。”
她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点需要强调,目光再次锁定小蛮牛,“小蛮牛既然当书童,自然有工钱。”她的目光又移回沈厌,“做饭,先跟你爹学切菜,烧火。从基本功做起。”
最後,她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沉沉地压在小蛮牛身上,仿佛在丈量他承诺的重量:“既然不去学堂,那麽工坊每日收棉丶搬运丶清理的杂活,照做。一件不许少。工钱照旧。”
死寂。绝对的死寂。
连灯芯的“噼啪”声都仿佛消失了。
紧接着——
“真的?!阿娘!阿娘!!”
小蛮牛的惊愕如同被巨石砸碎的冰面,瞬间被狂喜的滔天巨浪淹没!
他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小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丶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光彩,连额角伤口的疼痛都彻底忘了。
“真的可以吗?您没骗我?我保证!我发誓!我一定天天盯着我爹念书!让他考第一!不,考前十!我保证!我一定认真认字!阿娘说识多少我就识多少!我学切菜!我学烧火!我什麽都学!工坊的活我一件不落!我什麽活都干!我…我…”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恨不能原地翻几个跟头来表达内心的狂喜,不小心又牵动了额角的伤,“嘶”地吸了口冷气,可那咧开的嘴角怎麽也收不回去,眼睛里像落满了星星,璀璨无比。
他终于可以留在爹身边了!不是一天两天,是整整三个月!
也许…也许以後都可以!
这个念头让他快乐得几乎要爆炸。
沈厌还深陷在巨大的丶颠覆性的震惊漩涡里。
他看着儿子狂喜到失态的样子,那纯粹的丶几乎要灼伤人的快乐,像一道强光刺入他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再次看向凌战。
她依旧没什麽表情,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并非出自她口。她只是收回了落在小蛮牛身上的目光,重新垂下眼帘,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
她拿起那块粗布,慢条斯理地丶近乎机械地继续擦拭着她那柄早已被擦得锃亮无比丶寒光逼人的匕首。
昏黄的灯影在她低垂的眉眼和那冷硬锋利的刃口上跳跃丶明灭,构成一幅奇异而沉默的画面。
那份近乎冷酷的平静,与沈厌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形成了最强烈丶最讽刺的对比。
为什麽?她怎麽会同意?
她不是最厌恶不学无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