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隙微光
是夜,月凉如水。
批阅完最後一份奏疏,卫烬揉了揉眉心,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倦意盘踞心头。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政务积压下的沉郁。白日里京郊大营和御林军的人事更叠虽顺利,但霍英一党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新一轮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他起身,摒退了欲跟随的内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信步走入秋夜的寒凉中。
无需明确的目的地,他只是想避开那些审视的丶算计的目光,寻片刻清静。
月光下的宫闱褪去了白日的金碧辉煌,显出一种冷清而辽阔的轮廓。
他不知不觉行至一处较为偏僻的宫苑,这里并非宠妃居所,平日里少有人至,只闻秋虫唧唧,风吹竹叶沙沙。
忽然,他脚步一顿。
隐约的,一丝极轻微丶却与虫鸣风声迥异的啜泣声随风飘来——
夹杂着断断续续丶无比虔诚的低语。
他蹙眉,悄无声息地循声而去,绕过一丛茂密的翠竹。只见月光下,一株已然凋谢的昙花植株旁,一个穿着单薄秀女服饰的娇小身影正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她面前并无香烛供品,只有那双紧紧交握在胸前丶冻得有些发红的手。
是白日里那个掉了帕子的秀女,秦如。
她显然并未发现他的到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声音哽咽却清晰无比地低低祈祷着:
“……求佛祖菩萨,各方神明保佑,白日里陛下没有因奴婢的蠢笨而降罪……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陛下日日操劳,看起来那般疲惫,求保佑陛下圣体安康,诸事顺遂,不要再有刺客,不要再有烦忧了……奴婢愿吃斋念佛,折损自身福寿,只求陛下平安……”
她的祈祷词朴素得近乎笨拙,翻来覆去就是那麽几句,没有为自己求半分恩宠富贵,全是对白日“惊驾”的惶恐赎罪,以及对他——这个天下之主——最直白丶最纯粹的关切。
那担忧真实得不容错辨,仿佛他的安康在她心中,是比自身命运更重要的事。
卫烬站在原地,沉默如夜般围绕着他。
他见过太多祈祷。
祈祷恩宠,祈祷官运,祈祷丰年……无一不带着明确的欲求。却从未听过这样……毫无杂质,甚至显得有些傻气的祈祷,只为求他平安,并愿以自身福寿相抵。
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肩头,她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後怕与虔诚。
心中的那点烦躁奇异地被这景象抚平了些许。
一种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有些许荒谬,这微末小人物的祈祷于国事无益;又有一丝极淡的丶久违的触动,如同在冰封的河面下听到一线活水流动的微响。
他刻意放重了脚步。
秦如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回过头来。
当看清月光下那道颀长冷峻的身影时,她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比月光还要白,几乎是瘫软地伏下身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丶陛下!奴婢……奴婢罪该万死!”
她吓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以为自己夜半在此“行径”被发现了,定要治罪。
“擡起头来。”卫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比夜风更淡。
秦如战战兢兢地擡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惊恐的泪水,像受惊的幼鹿,比白日里更加楚楚可怜。
“你在此做甚?”他问,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手指上。
“奴婢……奴婢……”秦如语无伦次,最终闭眼磕头,“奴婢白日惊扰圣驾,心中惶恐难安,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宽恕,只求神明庇佑陛下……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责罚!”
她似乎认定自己又要获罪了。
看着她吓得魂不附体却又强撑着请罪的模样,卫烬忽然觉得有些……有趣?或许也不能算有趣,只是一种很陌生的丶与朝堂算计全然不同的体验。
“朕若责罚你,岂不是辜负了你折损自身福寿为朕祈求的平安?”
他淡淡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秦如猛地愣住,睁大了泪眼,似乎不敢相信陛下竟然听到了她的祈祷,而且……似乎没有生气?
“起来回话。”卫烬道,“夜深露重,跪久了伤身。”
这句近乎平常的关怀,让秦如更是懵了。她依言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垂着头,不敢看他。
“识字吗?”卫烬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