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办公室厚重的门在身後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开放办公区隐约的键盘敲击声和电话铃声。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被灰蒙蒙的雨雾笼罩,霓虹的流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开模糊的光斑。
林宇书没有开灯,任由窗外阴沉的光线填充着这个属于他的丶充满设计感的空间。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里那股在会议室里强行支撑的丶名为“专业”和“从容”的力量,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疲惫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混合着一种被猝然掀开旧伤疤的尖锐痛楚。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办公桌一角——那只被扣倒的丶沉默的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视线和神经。
**秦漠。**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他刻意用五年时间层层加固丶深深锁死的门。
五年前。顾依依离开後的那个秋天。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林宇书像一头彻底迷失在黑暗森林里的困兽,被巨大的负罪感和失去一切的恐慌日夜啃噬。顾依依走了,带着那道刺目的疤痕和彻底的决绝,飞越了浩瀚的太平洋。秦漠……那个他曾经视为手足的兄弟,那个懦弱的逃兵,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里,连一句告别丶一句解释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座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城市废墟里,背负着所有的罪孽和痛苦,独自腐烂。
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抛弃!他需要答案!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他没有丝毫犹豫。订了最快的一班火车,硬座。十几个小时的颠簸,窗外掠过的风景从熟悉到陌生,最後只剩下大片大片灰黄的土地和单调重复的电线杆。他靠着冰冷的车窗,眼睛布满血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回那片他们共同制造丶却由他林宇书独自承受的废墟里!质问他!痛骂他!甚至……揍他一顿!
青州省规划设计院,坐落在省会城市边缘一个略显陈旧的工业区里。灰色的水泥外墙,方方正正的窗户,透着一股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沉闷气息。空气里飘散着机油和某种化学制剂的味道。
林宇书站在传达室门口,报出秦漠的名字时,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压抑不住的戾气。门卫大爷狐疑地打量着他这个风尘仆仆丶眼神凶狠的年轻人,最後还是拨了个内线电话。
等待的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林宇书焦躁地踱步,拳头在口袋里攥得死紧,指节发白。他想象着秦漠出现时可能的样子——是西装革履丶人模狗样地开始新生活了?还是依旧缩在他那冰冷的轮椅里,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终于,一个身影出现在通往办公楼的小路尽头。不是西装革履。他穿着普普通通的灰色衬衣,下身是陈旧的深色裤子。他拄着那双熟悉的金属拐杖,正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从办公楼那几级不算高的台阶上挪下来。动作笨拙而吃力,每一次身体的重量压在拐杖上,金属的尖端都深深陷入脚下的沙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低着头,似乎专注于脚下的每一步,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林宇书一看到他,那股压抑了太久丶混合着愤怒丶委屈和被背叛的滔天火焰,“轰”地一下直冲头顶!烧光了他最後一丝理智!
“秦漠——!!!”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爆发出来,撕裂了工业区沉闷的空气!
秦漠的身体明显剧烈地一震!他猛地擡起头,循声看来。当看清站在传达室门口丶那个双眼赤红丶如同复仇煞神般向他冲来的林宇书时,他深潭般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震骇!那是一种猝不及防丶被恐惧攫住的空白!
林宇书像一头发狂的犀牛,几步就冲到了秦漠面前,巨大的惯性带起一阵风,卷起地上的尘土。他甚至没给秦漠任何开口的机会,满腔的怒火和痛苦化作了最原始的暴力冲动!他高高地扬起了紧握的丶蓄满了全身力气的拳头,裹挟着凛冽的风声,朝着秦漠那张写满惊愕和苍白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你这个懦夫!混蛋!你他妈跑什麽跑——!!”
拳头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落下!
然而,在最後一刻,目标却消失了!
秦漠在巨大的惊骇和求生本能驱使下,下意识地想後退躲避这致命的攻击!但他忘了自己正站在台阶边缘,更忘了支撑他身体的,是冰冷的丶无法提供瞬间爆发力的金属拐杖!
“砰!哗啦——!”一声闷响夹杂着金属撞击地面的刺耳噪音!
秦漠的身体在闪避的瞬间失去了平衡!像一个被狂风骤然吹倒的丶笨重的布袋子,狼狈不堪地丶重重地向後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拐杖脱手飞出,砸在不远处,发出刺耳的声响。秦漠倒在地上,剧烈的撞击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挣扎着想用手臂撑起身体,但失去拐杖支撑的上半身力量孱弱,尝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只能勉强用肘部支撑着,半仰起头,惊魂未定又带着巨大痛楚地看着几步外,那个拳头还悬在半空丶因为目标突然消失而显得有些错愕的林宇书。
林宇书保持着挥拳的姿势,僵在原地。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衬衫沾满了灰尘,头发凌乱,脸上是摔倒时蹭到的污迹和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那双曾经沉静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骇丶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脆弱。
那高高举起的丶蓄满了愤怒和毁灭力量的拳头,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青筋暴起,却再也无法向前挥出半分。
眼前的秦漠,不是他想象中的趾高气扬的“胜利者”,也不是躲在轮椅里逃避的懦夫。他像一个被生活反复捶打丶刚刚又被他林宇书亲手推倒的丶无助的残兵败将。那股支撑着林宇书跨越千里而来的丶名为“愤怒”的火焰,在这份赤裸裸的狼狈和脆弱面前,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嗤”地一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丶冰冷的荒谬感和……灭顶般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