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火车站的穹顶高大而空旷,混杂着无数种气味——消毒水丶汗味丶廉价快餐的油烟丶还有长途跋涉後特有的尘土气息。广播声丶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噪音丶旅客的交谈声……汇集成一片巨大的丶令人心烦意乱的声浪。
林宇书站在出站口相对清静些的角落里,身体微微靠在冰凉的廊柱上。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大衣,身姿挺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然而,他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掌心却微微汗湿。目光紧紧锁定在闸机口涌出的人流中,搜寻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几分钟前,他收到了秦漠的短信:“已到站,东出站口。”
简单的五个字,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搅动着沉淀了五年的复杂情绪。那个遥远工业区的灰暗天空,冰冷的水泥地,劣质白酒的辛辣,还有那句刻骨铭心的“我配不上她”……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翻腾。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火车站特有的浑浊感涌入肺腑。
终于,在闸机口略显稀疏的一拨人流中,他看到了他们。
秦漠走在最前面,他拄着那副熟悉的金属拐杖,一步一步,走得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身体的重心都先压在拐杖上,稳定住,然後那条相对有力的右腿才迈出一步,再将重心艰难地转移过去。动作笨拙而吃力,额头和鼻尖在车站并不暖和的空气里,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穿着厚实的深色羽绒服,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小半张脸,但那双沉寂如深潭的眼睛,却透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林宇书。
他的眼神平静,没有五年前的死寂和自弃,也没有刻意的回避,反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後的沉稳和内敛。看到林宇书时,他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无声的招呼
林宇书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他的目光迅速移开,落向秦漠身後。
紧跟在秦漠身後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看上去三十岁上下,身形单薄,穿着一件半旧的米白色羽绒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厚厚毯子里的孩子。孩子很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小脸,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微弱而急促。女子——蒋梅,脸色同样苍白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长途旅行的疲惫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然而,林宇书的视线在蒋梅脸上停留的瞬间,心头却像是被什麽细微的东西刺了一下。
蒋梅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前方那个拄着双拐丶艰难前行的背影。那眼神极其复杂,交织着浓得化不开的感激丶一种近乎全然的依赖丶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丶难以言喻的柔软情愫。那不是简单的同事之情,也不是单纯的求助者对施助者的感激。那是一种……将全部希望和脆弱都托付出去的眼神,一种在绝境中抓住唯一浮木後,自然流露出的丶带着依恋的目光。当秦漠因为脚下不平而微微踉跄了一下时,蒋梅几乎是下意识地丶极其自然地伸出手,隔着一点距离,虚虚地护在他的身侧,眼神里的担忧和紧张瞬间满溢出来,直到秦漠重新稳住身形,她才收回手,但那目光依旧牢牢地黏在他身上。
林宇书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他压下心头那丝微妙的异样感,快步迎了上去。
“秦漠。”林宇书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商务化的距离感,目光落在秦漠汗湿的额角,“路上辛苦了。”
他随即转向蒋梅,声音刻意放得温和了些,“是蒋梅女士吧?孩子怎麽样?”蒋梅抱着孩子,局促地微微躬身,声音细弱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南方口音:“林……林先生?您好……麻烦您了……孩子……孩子路上不太舒服……”
她说着,低头看着怀里毫无生气的孩子,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车就在外面。”林宇书果断地说,目光扫过孩子苍白的小脸,眉头微蹙,“先去医院。”
他没有过多寒暄,迅速接过蒋梅手中一个看起来很沉的旅行袋,又示意旁边的司机接过秦漠背上的双肩包。他走在最前面开路,秦漠拄着拐杖紧随其後,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蒋梅抱着孩子,紧紧跟在秦漠身侧,目光依旧时不时地丶带着深切担忧地落在秦漠吃力的背影上。
儿童医院VIP病房区。
小小被安置在柔软的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细弱的胳膊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缓慢地输入她小小的身体。她依旧昏睡着,苍白的小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像一朵随时会凋零的小花。
蒋梅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女儿没有扎针的那只小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仿佛那是她全世界。
林宇书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看着里面。他刚和医院高层以及负责小小病情的专家团队进行了深入沟通,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和资源,确保孩子能得到最及时丶最顶尖的治疗。此刻,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一件重要任务後的沉静。
秦漠则安静地坐在病房外走廊的长椅上。拐杖斜靠在旁边。他微微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腿上,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也似乎在极力平复着什麽。长途奔波加上在医院里长时间的协调和等待,对他身体的消耗显然极大,脸色比在火车站时更加苍白,额角的汗迹干了又湿。
林宇书收回目光,走到秦漠身边的长椅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偶尔传来的低语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都安排好了。”林宇书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沉默,“专家团队下午会诊,治疗方案很快会出来。院长亲自打过招呼,所有资源优先保障。孩子……会得到最好的治疗。”
他的语气平静,陈述事实,没有居功,也没有多馀的安慰。
秦漠缓缓擡起头,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林宇书,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沉重,有一种如释重负後的疲惫,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丶难以言喻的东西。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麽,最终只是极其郑重地丶声音低哑地吐出两个字:
“宇书……谢谢。”这两个字,承载了太多。五年前的恩怨,五年间的隔阂,此刻为了一个陌生孩子的性命而不得不重新建立的联系……都在其中。
林宇书没有看他,只是目光投向病房门内蒋梅单薄而执着的背影,沉默了几秒。他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孩子要紧。”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後,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丶直接地看向秦漠苍白疲惫的脸,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清晰地丶毫无预兆地响起:“顾依依回来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秦漠的身体,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丶巨大的闪电狠狠劈中!整个人猛地僵住!
他放在腿上交握的双手,指关节在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地攥在一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呈现出一种骇人的丶毫无血色的青白!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凸,像一条条濒死的丶绝望的蚯蚓!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骤然被拉到极限丶下一秒就会崩断的弓弦!深潭般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里面所有的沉稳丶疲惫丶感激……在刹那间被一种巨大的丶无法形容的惊涛骇浪彻底吞噬!那是一种混合着极度震骇丶难以置信丶深入骨髓的恐慌以及某种被猝然掀开最隐秘伤疤的剧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走廊里惨白的顶灯,冰冷地照在他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麽,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极其短促丶破碎的抽气声,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他猛地看向林宇书,眼神锐利得如同烧红的刀子,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求证和巨大的丶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混乱!
林宇书平静地迎视着他眼中那片毁灭性的风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清晰地丶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三天前。她现在代表澳洲一家开发商,在和我们事务所谈合作。”
秦漠眼中的风暴骤然停滞,随即是更猛烈的席卷!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丶无法抑制的痉挛!紧握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带动着整个上半身都在微微发颤!他猛地低下头,浓密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此刻所有可能失控的表情,只留下一个剧烈颤抖的丶如同被重创的兽类的背影。
只有那只死死攥紧丶青筋暴起的手,和他紧抿的丶毫无血色丶却在剧烈颤抖的唇线,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掀起的丶足以毁灭一切的滔天巨浪。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秦漠压抑到极致的丶破碎的喘息声,混合着病房内监护仪传来的丶微弱却规律的“嘀丶嘀”声。
林宇书沉默地坐在旁边,目光落在秦漠剧烈颤抖的手上,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安抚,只是静静等待着这场无声的风暴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铅块。
终于,秦漠身体的颤抖幅度开始减弱,但那紧绷到极限的僵硬感依旧存在。他极其缓慢地丶极其艰难地擡起头。
当那张脸重新暴露在惨白灯光下时,林宇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秦漠的脸色是骇人的死灰,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被抽干。额角和鬓角全是冷汗,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