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穿过茜纱窗,照在窗台摆着的西府海棠上,梁太後持着个水烟袋,歪在榻上,望着窗外出神。
案头摆着几封梁府传进来的信纸,火焰状漆底印章凝滞在宣纸中央,似是夏日烈阳,灼得人心头发慌。
哪怕自己儿子是天下之主,她也是後宫最尊贵的女人,可碰上武陵公的字迹,她还是莫名心底一寒。
父亲的鞭子抽过梁府各个角落,如今纸上龙飞凤舞,用惯了的强硬口吻,叫她再次表奏,要梁家与镇北侯府结亲。
吉云弓着腰进来,见着主子後当先行礼:“君上那边似是夜里着了凉,几个太医拘在里面,奴没进得了勤政殿。”
梁太後身形未动,眯着眼睛上下扫了她一眼,喜雨她们两个打小就跟着她,言行举止她再熟悉不过,吉云心软念旧,为此栽了多少次跟头,依旧不长记性。
她微微叹了口气,从她腰上挂着的荷包上掠过,凝在发间那枚和田玉嵌珠梅花簪上,顿了顿道:“是喜雨的手艺吧?你又去闹她?”
吉云抿着嘴笑:“是她打赌输给奴的。”
她往前又近了几步,低声道:“主子,君上不愿出面,也是忌讳镇北侯府的势力,家主的意思是,主子还需要再尽尽力。”
梁太後枯瘦的手指骤然捏紧,垂眸掩下眼中杀意,望向吉云的眼神越发轻柔:“知道了,午膳准备上血燕牛乳茶,本宫亲自去瞧瞧皇帝。”
吉云悄然推去,殿中静了一瞬,喜雨从阴影处走来,如一团无声无息的雾气,在梁太後三步外立住脚步,候着听从吩咐。
梁太後吐出最後一口烟气,将水烟袋往案头轻磕,烟杆中央空出个小孔,她伸出小指护甲,尖头伸进出,鈎扯间,一颗朱红色丸子落在掌心。
“这样的好东西,你和吉云同屋,放到她荷包里,每月一换就好。”
喜雨藏在袖笼的手指捏得发白,擡眸间烟杆上玛瑙烟嘴刺入瞳仁,将梁太後的剪影分割成千万碎片。
她手中那粒药,是梁家秘制,叫桃花散,碾成粉末无色无味,缓慢侵蚀人的神智,长此以往,记忆消散,便如三岁痴儿,无知无觉而死。
压在舌下的薄荷叶被咬破,辛辣清凉窜上骸骨,激得耳後血管鼓胀跳动,窗外掠过灰鸽的剪影,吉云放飞信鸟的身影伴随若有若无的《采莲曲》往殿中弥漫,喜雨陡然一惊,视线与榻上妇人相撞,哪敢还有疑惑。
原来,吉云与宫外的暗中联络,梁太後知晓的一清二楚,甚至传信的灰鸽,都是经过特殊训练,叼着信往寝殿门前晃一圈再走。
“畜生不听话,就该煎炸烹炒,受尽折磨才算赎罪。”
梁太後的声音恍如青烟,丝丝缕缕钻入耳中,喜雨不敢再看,馀光里,榻上的身影似乎与佛龛上的佛陀融为一体,阴森高大伫立在高台,压得人喘不上气。
殿门打开时,吉云捧着三四只金桔,朝她使着眼色,两人离寝殿远了些,吉云献宝似的将金桔捧上去,嗤笑道:“你这老货,最馋这甜中带苦的滋味,方才内务司送来的新鲜金桔,我替你留着呢。”
喜雨嘴唇微抖,望着她一无所知的模样,胸口涌现出无尽叹息,口中嚅嗫半天,最终化成了一句笑骂:“你才是老货。”
勤政殿中暗香流动,狻猊鎏金香炉中燃着的苏合香,今日多加了一味龙脑,清凉混在一片汤药的腥苦中缠斗,几位太医正跪在菱花槅扇外捣药,玉杵撞着玛瑙钵发出哒哒脆响。
青玉棋子"嗒"地落在榧木棋盘上,药炉腾起的热气漫过烛台,将谢令仪映在《江山社稷图》上的剪影灼出个破洞。
"梁家哥儿的婚事。。。"皇帝指尖黑子悬在"天元"位,虚握着拳抵唇轻咳,眼角馀光却锁着皇後抽动的眉梢:“实在叫孤头疼。”
梁家有只狼崽子,若加上镇北侯府的铁骑,两家结亲,段怀临恐怕要夜不能寐。可太後那边铁了心要让梁煜娶李三姑娘,甚至叫皇後来传话,叫帝王拒无可拒。
打了吉云脸面,再拒了皇後,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忤逆尊长?
段怀临如今强撑,可朝中盛行孝廉制,他又岂敢违反?这个难题,他重又抛给皇後。
谢令仪捏着白子,玉石抵在掌心,黏腻一片:“君上圣明,须知福祸相倚,听闻李三姑娘是家中幼女,上头还有两个兄长,一家子对她是千娇百宠。”
女人的声音消散在药吊子咕嘟声里,段怀临转动扳指的指尖一顿——皇後是个聪明人,可太过聪明,他用着总是不安心。
李若光性情娇纵,梁煜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两人若是凑到一块,那是针尖对麦芒,家宅不宁,他还有什麽精力多事?
想通了这节,帝王紧皱的眉头豁然散开,又道:“既然母後执意如此,那便拟旨吧。”
他垂眼掩住精光,补上最後一句:“再从教坊司给梁卿赐两位美妾,也算孤,贺他新婚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