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雨端着漆盘站在她身後,盘中茯苓糕早已没了热气,冷硬地凝成一团,她面露不忍,再次上前安抚:“娘娘用些点心罢,梁大人那有太医守着。。。”话没说完,太後腕间佛珠"啪"地砸在香炉上,惊得炉灰簌簌散出来,将佛龛扑出雾蒙蒙的灰色。
“他自小就是个张扬性子,十二岁入军营,原想着能管教他,到底养出个天魔煞星……”
太後声音低沉,在昏黄的烛火中如梦呓低语:“哀家今日给他个教训,也是为了梁氏的明日……”
“若再张狂下去,难保皇帝不痛下杀手,哀家在一日,梁家尚在,若是百年後,且看萧家便知。”
“娘娘苦心,希望大少爷能够明白。”
喜雨叹了口气,她亦是梁家陪嫁,如今皇帝虽未表露对梁家不耐,但萧家惨案,难免叫人觉得唇亡齿寒。
“母後如今颐养天年才是正道,深思忧虑恐怕有损寿数。”
段怀临推门而入,嘴角噙着丝笑意,扫了眼喜雨手中的甜糕,冷然道:“看母後这食不甘味的模样,倒叫孤好奇,开春後孤生病那阵子,母後是否也如这般寝食难安?”
喜雨捧着果盘穿过游廊,正听到身後的小佛堂传来剧烈争吵,里面木鱼声响个不停,像是暴雨冲刷地面,要将一切搅碎翻新。
她在暗处站定,拢了拢鬓边碎发,想起二十年前冷宫那个雪夜——梁太後搂着七岁的段怀临缝补裘衣,针脚歪斜似那蚯蚓乱爬,小皇子高烧说着胡话,口水耷拉啃她腕上玉镯充饥。
君上与太後这对母子,当真是冤家,太後能咬破手指供养幼子,却不能忍受儿子独大打压梁家。
当年太後带着她和吉云入宫前,武陵公日日耳提面命,因家世入宫的世家女,当极力维护家族。
二十年的相依为命,换来如今的母子离心,平心而论,喜雨认为,是太後过于护着梁家。
梁煜那几个子侄,是太後的心头肉,在上京闯下塌天大祸,君上也只敢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真要论起真格,太後抹几滴泪,足以叫儿子的心泡软了。
他们母子离心,梁家在朝内外气势越盛。
喜雨靠在廊下,冷眼看着吉云急匆匆往这边赶,藏青宫装下摆扫过青砖浮灰,拐到回廊转角时,一头撞到了喜雨胸口。
吉云猛然後退半步,浑浊的眼珠在眼窝急转,脖颈青筋暴起,厉声骂道:“哪个不长眼的…”
待看清来人後,剩下的话哑在喉口,她抿了抿嘴,冷声道:“这麽晚了,站在这里不出声,要吓死人了!”
喜雨紧盯着她,目光锐如利刃,看得人不寒而栗。
吉云打了个哆嗦,推着她往前走:“君上丶太後正在谈事,咱们还是站远些。你上个月答应给我做的绣花样子,何时拿出来?我等着用呢。”
喜雨沉默地看着她,几十年的同僚夥伴,她再清楚不过,吉云害怕时会不自觉多说话,虚张声势般给自己安排活计。
“你这老货,糊涂了半辈子,还看不清楚,咱们的主子只有太後丶君上!说了多少次离梁家远点,你怕是活够了!”
吉云撇嘴,拉着她往偏殿走去,太後心里梁家为上,她不过是听从武陵公安排,一切都是为太後着想,也只有喜雨胆小,不敢出手,才被她压了一头。
“快走快走,就属你啰嗦。”
两人脚步声渐远,佛堂里,段怀临摔门而出,雕花木门兀自震颤不休,身後木鱼声又起,像是无常的锁魂链,阴森森跟在身後,要将人拆皮剥骨才肯罢休。
子时梆子声荡过三重宫墙,震得柳枝跟着晃动,暗影绰绰,微风拂面,抚慰着段怀临躁动的心,他踩着青砖缝里的碎月光,不觉晃到兆祥所西角门。墙根野艾草混着豚油香钻进鼻尖,惊得他袖中拳头一紧——这味道竟与冷宫那些年一模一样。
窗纱上映着团暖黄光晕,王祈宁绾着半旧青布巾,袖口高挽露出腕上烫红的印子,庆阳趴在榆木方桌上打哈欠,发梢还沾着墨点儿:“母後少放些茱萸,昨儿辣得我喝了半壶酸梅汤。”
“小皮猴,比不得你父皇能吃辣……”王祈宁突然噤声,铁勺在陶锅里搅出个旋涡,油星子溅上袖口,她亦浑不在意,拈起银刀将饼子切成六棱,与当年冷宫里用木片比划着切的样式一般无二。
段怀临喉头动了动,想起十岁生辰那夜,她也是这般蹲在破竈前,用豁口瓦罐煎出六个焦边饼子。
那时,小小的姑娘闭眼许愿:“扁草性贱,最为坚韧,随处可生,愿阿临亦如扁草,疾风难折,骤雨不凋,岁岁荣枯,向阳而生。”
庆阳忽然抽着鼻子起身:"糊了糊了!"慌乱间碰翻青瓷糖罐,王祈宁忙拿帕子去接,窗内飘出半句笑闹:“你父皇惯爱吃凉透的脆边,倒不怕糊的……”
一只手从窗户外探出,元後擡头,来人热泪滚落腕间,出声带着浓浓的鼻音:“阿宁,孤好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