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宫中时,她如枚影子隐在继後身侧,开始几日除非有事,非必要谢令仪不会单独召她,照夜没了主子吩咐,只能暗处潜伏,就这麽饿了几日,从梁上掉下来,谢令仪这才知晓,主子不开口,暗卫是不敢私自吃饭的。
这就从那时,谢令仪定下了规矩,要求照夜每顿不落跟着青雀吃饭,为此还特意从内务司擡回来杆大秤,对她下了命令不能这麽瘦下去。
青雀抿着嘴偷笑:“晓得啦,不会和娘娘说的,你放心。”
许是听出了话语中的揶揄之意,照夜扁了扁嘴,抱着零嘴儿往外走了。
庆阳叼着糯米糕,小心扫了眼青雀,未曾见到伤心之意,她稍稍放心,又想起上次出宫时,继後病得下不了床的场景,含在口中的糯米糕也没了滋味。
“青雀姐姐,你未匡我罢?母後身子真渐好了?”
青雀想起临出宫前继後托付,捏了捏小姑娘的发髻,将房间内杂乱归置起来,桌上散落几本书籍,上面批注密密麻麻,可见主人用心。
“娘娘生病前,主张推行书院考成法,每旬对各大书院进行考评测试,分低者书籍没收,以充他用。”
读书明智,知礼,是男人的权利,平常人家供给个秀才公尚且艰难,竹简是属于世家的特权。
京中现下共有十所书院,求学者多是世家子弟,寒门学子不过十之二三,通过考成法激其斗志,筛掉不学无术者,通过没收书籍的方式,挤压世家子弟求学之路,以达到压制世家的效果。
这是谢令仪执政时期推行的,既然慈幼司亦有授课,按理也应参与到每旬考成之中。
“如今排名第十的是鹿鸣书院,若慈幼司能在笔试中赢过它,以後学子至仕也方便些。”
庆阳点头,掰着指头数:“我这里学生大多年幼,只是开蒙,倒是穆夫子的棋艺课上有几个才思敏捷可堪一用……”
絮絮低语从木窗缝隙间飘出,王祈宁蜷缩在窗下,手里捏着枚苏绣荷包,巨大的芭蕉叶从头顶倾斜而下,她的脸藏在阴影中,像是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一道模糊的轮廓。
日光从枝叶间透出,她捂住眼睛,想起年幼时,她也曾如庆阳一般,与闺中姐妹谈史论今,被女学夫子赞为贵女榜首,可不知何时,摆在她面前的,是《女戒》中的温良恭俭丶柔嘉维则。
族人父母将书架上的《战国策》视为洪水猛兽,将她锁在名为温顺的阁楼里待嫁,可十岁时,她脱口而出“合纵连横”时,父亲抚掌大笑,说:“阿宁若为男子,当拜相封侯!”
髻间钗环碰撞,望着指尖丹蔻,那双含情目陡然睁大,她记起来,母亲用簪子挑开一抹桃红,用白矾纱布在指甲上包裹,告诉她:“女子再通文墨也比不上媚悦男子的胭脂。”
庆阳的声音从窗缝里断断续续传来,如今,她的女儿读着书,却要去属于男人的战场上博个前程。
柳上黄鹂鸣叫,女人长睫轻颤,缓缓落下滴泪,腰间的和田玉禁步硌着胸口,她摸索着攥紧珠链,“咔嗒”玉琚崩裂,珠子滚落碾入尘土的样子与她此时处境何其相似。
那时,谢家姑娘站在宫门外,对她女儿说:“明珠蒙尘,当血洗之。”
她笑出了满脸的泪,好一个,当血洗之。
青雀捧着木匣从偏房出来,发间银簪在暮色中一闪而过。
“姑娘留步。”
青雀回头,王祈宁已走到她影子里,裙裾在穿堂风里缠起,又後退平缓。她从袖子摸出那枚苏绣荷包,云纹并非寻常祥云柔婉走样,丝缕缠绕像是破天野火撕开天幕,熊熊烈烈仿佛要燃尽一切。
“劳烦送给谢後,就说,宗正寺那句话,我应了。”
青雀垂眸接下物什,那日她与谢令仪一道去的孤寺,自是知晓王祈宁的意思。
夜风熏入眼帘,王祈宁提着盏素纱灯笼,踏过瓦当,看到庆阳赤足站在屋顶脊兽前,目光落在勤政殿方向,百丈外,那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母後,看那颗紫微星——”庆阳指着北方,披帛下缠绕绷带的手臂肌肉紧绷,不似其它贵女,身姿轻盈,如弱柳扶风般摇曳生姿。
这是她的女儿,恣意生长如沙漠白杨,而不是某个男人的掌心宠,金屋娇。
“今日我去钦天监,袁知命那老贼,说五皇弟是天定紫微星,我却不这麽认为。”
小姑娘站起身,青丝如泼墨锦缎散在身前,眼睛亮得惊人:“四方星宿各凭本事,若紫微星是未来帝星,未必不能是我。”
王祈宁心头发热,料想起前半生,王家将身家性命托付帝王,落个鸟尽弓藏的下场,後半生怎麽活,她想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