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哲接过那件绯色朝服,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人般的惨白,掌心渗出的冷汗,几乎要将厚重的衣料浸透。
布料触手微僵,似经药水浆洗,隐隐透出一丝苦涩的草木气息,他皱了皱眉,却未深究——在这宫城之中,谁又能分辨清白与阴谋的气味?
他竭力想抑制住那阵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的战栗,却只是徒劳。
指尖的颤抖顺着经络爬升,仿佛有细针在血脉中游走。
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与远处更漏滴答声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嗡鸣。
站在他面前的林昭然,目光平静如一泓深潭。
晨风拂过她青绿官袍的下摆,带起一缕微尘,她却纹丝未动。
她看得出这年轻御史内心的惊涛骇浪,对于一个初入官场、家世清白的书生而言,今日之事无异于将头颅悬于腰间,在刀尖上行走。
她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将一盏温热的清茶递到他唇边。
茶水的温度恰到好处,透过薄薄的瓷壁,一丝暖意传至魏哲冰冷的指尖,那暖流如细蛇蜿蜒,顺着掌心渗入血脉。
茶香清冽,夹杂着淡淡的松烟气息,竟奇异地压下了喉间的腥甜。
“喝了它。”林昭然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安定力量,“记住,你非呈策之人,只是载策之器。策在你身,不在你口。今日朝堂之上,你只需做一个失手之人,其余的,都与你无关。”
魏哲颤抖着饮下那盏茶,暖意顺着喉管滑入腹中,那股几乎让他窒息的紧张感,竟真的被驱散了几分。
茶汤滑过舌根,留下一丝微苦回甘,仿佛在提醒他:这苦,才刚刚开始。
林昭然收回茶盏,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毫不起眼的铜扣,摊在掌心。
那铜扣样式古朴,铜绿斑驳,内圈细细地刻着两个字:庶议。
金属触感冰凉刺骨,像一块从坟墓中挖出的遗物。
“把你朝服外袍最下方的衣扣换下,用这个。”她将铜扣塞入魏哲手中,“原物丢掉,莫留痕迹。”
魏哲一怔,低头看着掌心这枚冰凉的金属。
他瞬间明白了林昭然的深意——这枚“庶议”铜扣,是十年前被诛九族的“清议党”遗信,如今死灰复燃,反成替罪之证。
策文无署名,原稿不知所踪,就连这身“罪证”衣衫,也可被说成是遭人陷害、暗中掉换。
这不仅是护身符,更是引火之引。
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转身快步隐入拂晓前的宫墙阴影中,衣角卷起一缕冷风,掠过青砖,吹向皇城深处。
同一片风,也拂动了司礼监廊下那一排低垂的宫灯。
灯火摇曳间,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宦官——程知微,悄然混入传令队伍。
他垂着头,步履匆匆,手心中同样捏着一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文书。
那是一份伪造的“皇史宬补档令”,上面的印信与行文格式,皆模仿得天衣无缝。
文书一角,还贴着“御前直递”的朱红签条,在昏暗灯下泛着刺目的光。
他在内侍省的文书房前停下,将补档令交给一名睡眼惺忪的老内侍,用尖细而急促的嗓音说道:“皇史宬急令,言《明堂策》旧稿有缺,需在今日大朝会后,由沈相亲自核验,当朝补录备案。有劳公公即刻将原件送至含元殿备档。”
老内侍打着哈欠接过文书,扫了一眼上面鲜红的印信,又瞥见“御前直递”四字,眼皮一跳——昨夜确有传言,天子翻阅《贞观政要·论教化》直至三更。
他不敢耽搁,嘟囔着便往库房去了。
程知微低着头,迅退入人群,心脏狂跳如擂鼓。
掌心的冷汗浸湿了袖口,衣料紧贴皮肤,带来一阵黏腻的触感。
他知道,这道伪令最多只能撑上三日,三日之内,皇史宬那边必然会现异样。
但这就够了。
他需要的,仅仅是让那份被沈砚之亲手封存的《明堂策》原稿,在今日的朝会上,如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含元殿外,天色已现鱼肚白。
御座之下,百官肃立,鸦雀无声。
霜气凝于石阶,踩上去出细微的“咯吱”声,仿佛大地也在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