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收起信笺,指尖还沾着边镇的尘草。
正欲叠好,忽觉袖口一沉——小桃不知何时已站在身旁,手里捧着个靛蓝布包,角上绣着熟悉的云纹。
“柳娘子的信,今晨随运棉船一道来的。”
拆开来,里面躺着半块绣巾,针脚歪歪扭扭,却绣着三个力透布背的字:“谁该活?”布面粗糙,硌着指腹,像有人把整颗心碾碎后织了进去。
“江南织户停售答纹布,改教自绣心问巾。”柳明漪的信写得极快,墨点还带着未干的潮意,“有妇人夫死债逼,绣此三字于巾,邻里见之,自集资赎身。我已命南荒织坊焚毁所有纹样,只留素机——心若会问,布自会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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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然把绣巾贴在胸口。
那三个歪扭的字隔着粗布硌着她,像三粒正在芽的种子,顶破冻土,直抵心房。
从前柳明漪教织“问纹”,经线是“问”,纬线是“答”;现在织机上的经纬线松了,却织出更鲜活的纹路——是妇人颤抖的手,是邻里温热的心,是“问”自己长出了根。
暮色漫过溪滩,林昭然正欲起身,忽见竹影深处脚步微滞——那人穿皂靴,走得太直,不像山民。
待他走近,腰间玉牌轻响,她才认出是孙奉。
“你怎么来了?”她低声问。此人出入宫帷,怎敢孤身涉野?
小黄门的皂靴沾着宫墙的土,呼吸略显急促:“辅今日早朝请设‘风闻司’,专录民间议政之言。”他压低声音,“昨夜我藏在帷后,见沈大人对着《求问诏》抄本坐了一夜。风掀纸页时,他突然掩面说:‘我一生守礼,为何如今听风,皆是问声?’”
林昭然望着渐暗的天色,想起沈砚之从前批她的折子,朱笔字如冷铁:“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如今他说“听风皆是问声”,那风里卷着的,是南荒的“五不征约”,是边镇老卒的困惑,是江南妇人的血泪,是所有被他用《礼典》压了三十年的“问”。
“他还命小童取了《礼典》旧稿。”孙奉从袖中摸出片残页,“我捡的,您瞧——”
残页边缘烧过,却留着半行新写的字:“风所至处,即政所及。”字迹比从前淡了些,笔锋却软了,像融了冰的溪水。
夜漏三刻时,林昭然提着灯笼来到溪畔。
陶瓮蒙着粗布,在月光下像座小丘。
揭开布,瓮口飘出缕白气,混着竹香、泥香和若有若无的童声——是白日里孩子们存进去的问题,在瓮里酵了三日,此刻正随着风微微震颤。
她取过木勺,舀起一勺瓮中水。
月光洒落,波光晃动间,仿佛有人用银线写了字。
她眨了眨眼,光影散了又聚,竟像是“我们开始说话了”。
她知道这不是神迹——是她心中所盼太深,连水影也替她说出了口。
林昭然的指尖浸入水中。
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爬,却在心口化作一团暖。
她想起初到南荒时,总怕百姓不敢问、不会问,现在才明白——问是种子,埋在人心底;她做的,不过是松了松土。
溪水在脚边流淌,带着瓮里的水往南去。
她摸出怀里的桑皮纸,“五不征约”四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暖黄。
取过木勺,舀起一勺风过之水,轻轻滴在纸角。
水痕在粗纸上晕开,像朵正在开的花。
纸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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