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衬得这寂静更加沉重。
“你们说,这个官,错在哪儿?”林昭然问道。
“他……他不该吃肉!”一个孩子气愤地说,声音里带着委屈与不甘。
“他不该骂人!”另一个说,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阿牛想了想,说:“他错了,因为他明明知道百姓在挨饿,却装作不知道。那个孩子问的没错。”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气氛热烈起来。
林昭然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做出总结:“那个孩子问得对不对,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敢问?而那个官员,又为什么如此愤怒?其实,不是百姓不能问,而是千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应该怎么问,问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词组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苏格拉底问答法”。
她心头猛地一震,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此刻竟与眼前的景象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她迅将这突如其来的灵感,转化为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
她拿起炭笔,在随身的账本夹页里写下几个字,她称之为“启思三问”:一问其因,为何如此;二问其果,若此,则会如何;三问可改否,可有他法。
炭笔划过纸面,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食叶。
她将这套方法记下,取名为《授蒙要略》。
这小小的院落终究藏不住秘密。
消息像蒲公英的种子,顺着西市的风,飘进了不远处的私塾里。
一位须皆白的老儒生,带着两名最得意的弟子,在一个夜晚不请自来。
林昭然并未将他们拒之门外,也未起身远迎,只是平静地在院中多添了三只板凳,请他们坐下旁听。
板凳粗糙,坐上去时出轻微的吱呀声。
那一夜,她讲的正是“启思三问”。
课毕,孩子们散去,老儒生却久久未动。
他长身而起,对着林昭然深深一揖,喟然长叹:“老朽教书四十年,只知授书,不知授思。今日方知,山外有山。”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林昭然淡然一笑,还了一礼:“不敢称先生,米行账房林昭,不足称师。”
老儒生却坚持从袖中取出一本他亲手批注的《礼记》,郑重地放在案上。
书页翻开时,墨香淡淡,纸页窸窣作响。
林昭然翻开扉页,只见上面用遒劲的笔迹写着一行字:火种虽微,可燎原野。
她心中一凛。指尖触到那行字,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穿过。
这既是认可,也是警示。
这微弱的火种,可以燎原,也同样可以被人一脚踩灭。
当夜,待四下无人,她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灯语”规则。
她在“星现”、“月隐”之外,新增了一条“月升”令,代表“有外人介入,行事需警惕”,一旦挂出此灯,所有夜课暂停三日,以避风头。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桌上那份刚刚写就的《授蒙要略》,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了灯火之中。
纸页卷曲,化为灰烬,飘起的余烬带着焦糊的气息,混入夜风,最终消散在黑暗里。
从今往后,这套方法,只存于心,口口相传。
裴仲禹很快就听说了“西市有账房私授异学”的传闻。
他在自己雅致的书房中,听着心腹的汇报,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一个寒门出身的账房,也敢妄议政事?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随手招来一名心腹,命他伪装成家道中落的潦倒书生,混进那小小的夜课,将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一一记下,好做罪证。
那“书生”依计行事,当夜便出现在了米行的后院。
林昭然只消一眼,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那人的眼神时刻游移,看似在听,实则在观察和记录,全无半点求学之人的专注与渴望。
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动,似在默记,呼吸也比旁人急促。
她心下了然,当夜临时改了课程。
她没有再讲任何道理,而是宣布进行“算账实战”。
她将众人分为几组,拿出米行积压了数月的旧账,命他们分组核对,找出其中的错漏。
账本厚重,纸页泛黄,翻动时出沉闷的声响,墨迹深浅不一,数字密密麻麻如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