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突然小了些。
秦九的破瓦罐“咚”地落在她脚边,里头是烧得正旺的炭块,火星子“噼啪”跳着,映得他独臂上的刀疤泛着暖光。
他没说话,只冲她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雪幕里。
第二夜的雪没停,人却多了一倍。
林昭然刚在雪地上划出“人不独亲其亲”,就看见柳明漪挤到最前排,袖中露出半截泛黄的纸——她正用冻得抖的手记,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个小窟窿,墨迹洇开如泪痕。
林昭然不动声色把脚边的炭笼往她脚边推了推,目光扫过人群时,忽然与老妇的视线撞个正着。
“先生!”老妇攥着孙女的手挤过来,小丫头的羊角辫上沾着雪,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孙女五岁识百字,为何不能入学?”
林昭然蹲下来,与小丫头平视,指尖轻触她冻红的脸颊,触感如冰玉:“你能背‘关关雎鸠’么?”
小丫头脆生生背了半段,老妇眼眶立刻红了。
“她能,便是能。”林昭然摸了摸小丫头的头顶,抬头时看见守拙提着佛前的长明灯站在庙门口,暖黄的光泼在雪地上,竟把她写的字照得比炭书更清晰——那些“公”“和”“教”的字样,在雪地上铺成一条暖光的路,像星河倾泻。
人群里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有挑夫抹了把脸:“俺儿子也想识字,明儿带他来成不?”
“成。”林昭然望着雪光里此起彼伏的身影,忽然想起袖中那张密信——是韩霁今日晌午塞给她的,说打听到城南菜农、城东织工各有处空屋,能容下夜讲。
她摸了摸被炭灰染黑的指尖,在心里默默数着:七处,够了。
后半夜雪停时,林昭然蹲在庙前整理讲稿,忽见黑影从墙角闪出来。
韩霁的棉靴上沾着厚雪,却压得极轻,递来个油纸包:“热炊饼,王婶子听说咱们夜讲,非塞的。”他搓了搓手,呼出的白雾在空中凝成小团,目光扫过雪地上的字,“先生,我明日想去……”
“去七处。”林昭然拆开油纸包,热气扑上冻红的脸,脸颊如被火燎,炊饼的麦香混着油纸的焦味钻入鼻腔,“明晚,你替我去看看。”
韩霁的眼睛亮起来,像被雪洗过的星子。
他用力点头,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把雪地上的“有教无类”吹得模糊了些,却又有新的脚印踏上来,将字迹重新踩得清晰。
第三夜的梆子敲过三更时,韩霁掀开门帘进来,肩头落着的雪还没化尽,睫毛上凝着冰珠,却掩不住眼底跳动的火。
林昭然正借着守拙给的菜油灯补抄讲稿,炭笔在纸上洇出一团模糊的“公”字——她的右手又裂了道新口子,血珠渗在墨里,倒像朵未开全的梅,暗红中透着倔强。
“先生。”韩霁的棉靴在青石板上碾出湿痕,声音压得低却烫,“七处夜讲点,都有人在说‘谁可受教’。”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开是皱巴巴的草纸,“东市卖糖人的老张头,把您说的‘背厶为公’刻在糖模子上;城南织坊的阿秀姐,教小徒弟们用经线在布上绣‘有教无类’——”他喉结动了动,“我在西市破院外听,有个白胡子老头拍着大腿喊:‘那女先生说得对,我家孙女儿能背《关雎》,凭什么不能摸笔杆?’”
林昭然的炭笔“啪”地掉在案上。
她望着韩霁冻红的耳尖,忽然想起第一夜雪地里那十三双眼睛——此刻那些眼睛似乎都叠在韩霁身后,亮得晃人,像无数星火在雪夜里连成一片。
“非您亲授者,亦在讲‘谁可受教’。”韩霁补了句,这是他在路上反复琢磨的总结,此刻终于说出口,像放下块压了半夜的石头。
林昭然闭了闭眼。
寒夜里她常觉得心口闷,像有团火被雪捂着烧不旺,可此刻那团火突然“轰”地窜起来,烫得她指尖颤,连呼吸都带着灼热。
再睁眼时,眼前的韩霁竟有些模糊——不是因为雪光刺眼,是有金线从他心口处漫出来,细得像蛛丝,却亮得惊人。
金线延伸着,穿过庙门,穿过积雪的街道,最后缠上东市糖人摊的老张头、城南织坊的阿秀姐,还有西市破院里白胡子老头的孙女儿。
她猛地攥住桌沿,木刺扎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守拙前日说她“异世灵光”,原是这样——不是能预知,是能看见观念如何在人心间扎根。
金线越来越密,像春藤爬满枯墙,又像树根在冻土下交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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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然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颤的哽咽:“韩兄,明日起,夜讲点再加三处。”她望着金线延伸的方向,“去染坊、去码头、去茶棚——哪里有人,哪里就是讲台。”
韩霁走后,林昭然在佛前跪了很久。
供香燃到最后一截,火星子“毕剥”一声,金线突然更亮了些。
她摸着心口,那里跳得厉害,像要撞破肋骨去追那些金线。
原来“有教无类”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声音,是千万个“她能,便是能”在彼此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