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着晨雾掠过林昭然的梢时,她正望着江面上最后一缕“问”字光影消散。
指缝间还残留着方才捧起的江水凉意,沁入皮肤的寒气像细针轻扎,可掌心里那点被阳光晒暖的潮意,却让她想起春塾墙根下孩子们用炭块写字时,手背蹭到的带着体温的泥点——粗糙而温软,如同初春解冻的土。
“阿昭。”老陶匠李伯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沙哑如枯枝摩擦,他佝偻着背,怀里抱着半袋灰——是三年前太学门口那场焚书留下的余烬,当时她带着学生们连夜扫起未完全燃尽的纸灰,用粗布口袋收在春塾的梁上。
灰袋表面微糙,随他步履轻轻晃动,出极细微的簌簌声。
“您要这些冷灰做什么?”老人布满裂纹的手抚过灰袋,指节僵硬如陶土烧裂,“烧过的东西,早没了火气。”
林昭然接过灰袋,指尖触到布面上细密的针脚——是柳明漪带着绣娘连夜缝的,每一针都压得极紧,仿佛要把什么藏进经纬里;袋口还绣了朵极小的“问”字花,丝线微微凸起,指甲刮过时带起一丝柔涩的阻力。
“火走了,土还记得热。”她轻声说,目光掠过江对岸的春塾旧址。
那里的断墙早被孩子们用泥块补满了“问”字,雨季冲塌又砌,砌了又塌,倒比从前的砖更结实。
新泥未干时泛着湿亮的褐光,风一吹便送来泥土酵般的腥甜气息。
李伯没再问,转身去搬陶泥。
脚步沉重,踩碎了几片枯叶,出脆响。
林昭然跟着他走向江边的陶窑,鞋尖踢到块碎陶片,拾起来看,釉色已经剥落,边缘锋利划过指腹,却还能辨出半道“问”的横——是去年孩子们用陶片习字时丢的。
她把陶片揣进怀里,贴着胸口,冰凉的瓷碴渐渐被体温焐热。
听着江浪拍岸的声响,一下一下,像心跳嵌进大地的缝隙,忽然想起程知微在信里写的:“南荒的土,连碎陶都带着字。”
正午时分,远处官道扬起一道尘烟,似有快骑南下。
林昭然抬头望了一眼,又低头揉泥——但她知道,那人一向准时。
陶泥和着江水揉开时,林昭然亲自上手。
湿泥黏稠,裹住手指,凉滑中带着颗粒感,像是春塾墙根下被雨水泡软的泥。
灰被均匀拌进泥里,深褐的陶土混着浅灰,搅动时出沉闷的咕唧声,如同大地在低语。
“要中空,带孔。”她对围过来的学徒们说,“像装萤火虫的罐子那样——光要能钻进去,也要能钻出来。”
“这……怕烧不结实。”最年轻的学徒小柱子捏着陶坯,指腹陷进软泥里,留下深深的凹痕,“孔多了容易裂。”
林昭然取过他手里的坯子,用竹片在腹部划出一道细缝。
竹刃轻颤,切开泥壁,出细微的撕裂声。
她的竹片停在“问”字的起笔处,指尖摩挲着尚未塑成的转折。
“留隙,方容光入。”她低声说,“就像当年春塾的破窗户,风灌进来,雨灌进来,字才能长在人心里。”
陶坯晾在草席上时,快马的蹄声惊起了江边的白鹭,羽翼扑棱声划破寂静。
她还未抬头,便听见熟悉的呼唤:
“昭然!”程知微跳下马,靴底沾着北方的泥,踏地时溅起几点湿痕,“旧驿里的灰陶罐——”他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块陶片,边缘焦黑,像是被人特意藏过,“我在北境废驿的灶台下挖到的,釉下泛绿光,是你当年掺的萤石!”
陶片递到她手中,指尖触到极细的颗粒——是萤石末,微刺,像星屑藏于灰中。
“三年前焚讲义时,我让柳明漪掺了骨粉和萤石。”她笑,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窑口,“灰不是死的,是光在睡觉。”
程知微的眼睛亮了,如同算筹拨动时迸出的火星。
他上个月在书肆后堂核对凸字书刊印量时,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此刻突然明白:“那些买不起纸的人家,用灰陶盛油点灯——光透过‘问’字的孔,映在墙上就是书!”他抓起块陶坯,用算筹在底部刻了道槽,木签划过泥面,出沙沙声,“旧罐磨粉重入泥料,新罐又能生光……这哪里是陶,是会呼吸的书!”
林昭然望着他亮的眼睛,想起第一次在破庙里见他,那时他蹲在墙根算田赋,炭笔在地上划得飞快,说“寒门要出头,得先让算盘响过朱门的算盘”。
如今他的算筹声,到底混进了陶窑的噼啪声里。
江风送来一声轻咳,众人回头,见孙奉立于柳影之下,脚步很轻,袖口沾着灰烬,手里半卷烧过的帛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柳娘子的信。”他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旧木。
他袖中沈砚之的骨灰袋随着动作轻晃,布囊与衣料摩擦,出细微的窸窣声。
林昭然展开帛书,上面的字是柳明漪用灰线绣的,摸起来像撒了层细盐,指腹拂过时竟有些许滞涩感。
她忽然记起:春塾初建那年,柳娘子试织第一匹潮音纱,炭笔写的“问”字浸染其上,夜深人静时竟能听见细微回响,像有人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