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程知微在京中接到急报时,正蹲在顺天府衙门口。
他望着十几个百姓空手立在阶前,掌心向上,像托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晨雾微寒,凝在他们睫毛上,化作细小的水珠。
为的老妇见他张望,忽然笑了:“小先生,你是来问我们要问什么的?不用问,我们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该这么站着,像在等个能说真话的人。”
程知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算筹袋,布料磨过指腹,出沙沙声。
他想起林昭然说过“问若有骨,自会立”,此刻突然懂了:当问不再需要被捧着、供着,当它能自己站在天地间,才是真正活了。
江南的柳明漪是在织机声突然静下来时察觉变化的。
往日里“咔嗒咔嗒”的机杼声像雨,此刻却像雨停了,只余织娘们拆丝的“簌簌”响,如同落叶扫过瓦檐。
她走进作坊,见最年长的周阿婆正把废丝编成草履,针脚细密得像在绣什么宝贝:“柳娘子,这丝留着也是压箱底,不如让它替咱的问走走远路——脚到的地方,话也到。”
后来那商贩在客栈现履底的字时,柳明漪正在江边。
她望着江面上漂过的草履,忽然想起林昭然说过“话要长脚,路要长草”,原来不是要路更平,是要话自己学会走。
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咸涩,吹乱了她的丝。
孙奉是在深夜的帷后听见那声叹息的。
沈砚之的书房里,烛火晃得《追缉令》上的“林”字直跳,他握笔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像要把笔杆捏碎。
最后一笔却轻轻落下去,在“追缉”二字上画了道斜线,墨迹晕开,像滴没落下的泪。
“让她走。”沈砚之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道已自行,臣当退。”
孙奉缩在帷后,看着他解下腰间的玉带。
那玉是先帝亲赐的,从前总擦得能照见人影,此刻却沾着草屑——许是他昨夜去了南荒古道,看那些石缝里的“问”形野草?
指尖拂过玉面,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曾跪读碑文时的颤抖。
沈砚之离京那日,林昭然正站在江畔。
她望着“终问帛”最后一丝残片被水卷走,却见渔网提起时,网眼里全是“问”字,星星点点,像被水冲散又重新聚起的萤火。
江水冰凉,打湿她的鞋尖,波光晃动,字迹浮沉如呼吸。
“现在,连‘我’都不必存在了。”她对着江水低语,指尖掠过水面,惊起一群白鹭,羽翼扑棱声划破寂静,“因为他们,才刚刚真正开始。”
夜来得很快。林昭然寻了一处废弃的渡口茅屋歇脚。
茅屋顶漏着星子,像碎银撒在间。
她裹紧包袱躺下,听见江风卷着细沙打在门板上,簌簌作响,像是有人在门外写什么字——一遍,又一遍。
风穿过缝隙,拂过脸颊,带着河泥的腥与夜花的淡香。
她闭上眼,不再回想桑林里的炭笔童声,也不再念及江上漂走的“终问帛”。
有些事,开始了,就不必再由她推动。
第二日晨雾未散时,她推开门——
屋前的泥地上,竟自长出一片嫩芽。
初阳斜照,露珠沿着叶缘滑落,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瞬息即逝的痕迹——那一竖一弯,竟与“问”字的轮廓悄然重合。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轻触叶尖,凉意顺着神经蔓延。
“现在,连‘我’都不必存在了。”她对着大地低语。
白鹭惊飞,掠过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因为他们,”她站起身,望向远方,“才刚刚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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