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恭敬,眼神却锐利如针。
沈厌立刻“哎哟”一声,桃花眼瞬间蒙上痛苦,整个人虚软地就往凌战身上倒去。凌战反应极快,手臂一伸,稳稳将他揽住,让他大半重量倚在自己身上。沈厌顺势把头也往她颈窝处歪一歪,仿佛那条“伤腿”再也撑不住,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
“钱大人…哎哟…实在…实在对不住!您看我这腿…”
他痛苦地指了指右腿,裤腿下露出的包扎布条被汗水浸透,肿胀发红的皮肤隐约可见。
“前些日子在山上,带这小子掏野蜂窝解馋,”他指了指缩脖子的小蛮牛,“脚底一滑,摔的!还被毒蜂子追着蜇了好几口!疼得钻心!山里的老郎中说,这蜂毒最忌暑热燥气,万万不能挪动,得寻个极阴凉安静的地界静养!驿馆?那地方人声鼎沸,跟个蒸笼似的,您这是想要我的命啊!”
声音虚弱,带着市井耍赖般的抱怨,配上那张因痛苦更显妖孽的脸,竟让人生出几分不忍。
凌战目光冷冷地刺向钱仲,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他需要静养。驿馆不行。”
她身上的寒意,冻住了钱仲所有劝说的话,额上汗如雨下。
“爹!娘!!”
一个清越婉转丶带着浓浓担忧和急切的女声穿透了嘈杂的蝉鸣。
一辆由两匹神骏青骢马拉着的青绸油壁小车稳稳停下。车帘掀开,一位年轻女子利落下车。她约莫二十出头,身姿窈窕,藕荷色杭罗褙子,同色月华裙,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斜簪一支点翠蜻蜓簪,耳垂一对小巧珍珠坠子,通身清贵温婉,眉眼间是江南水乡的灵秀,正是苏婉。
她迅速撑开一把素面青绸遮阳伞。
紧接着,一位穿着鹅黄缠枝莲暗纹云锦襦裙的少女在苏婉虚扶下,姿态轻盈优雅地下了车。她十五六岁年纪,眉眼清丽,尤其一双眼睛,沉静明亮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正是沈厌收养的长女,大妞沈纨素。
她手中捏着一方素白丝帕。
一下车,目光便急切地锁定了马车旁的沈厌和凌战。
看到沈厌痛苦的神色和伤腿,她清澈的眸子里瞬间涌上水汽,提着裙摆,不顾烈日,小跑着冲了过来。
“爹!娘!”
她冲到沈厌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用那方散发着淡淡兰芷清香的丝帕,心疼又轻柔地为他擦拭额头的汗珠,声音带着哽咽,“您的腿怎麽样了?接到信说您摔了还中了蜂毒,女儿在临州急得日夜难安!祛毒清热的药汤和冰镇的药膏,苏姐姐都备好了!医馆里请的医生也在家里候着了。”
她情真意切,带着少女的依赖。
苏婉撑着伞快步跟到近前,对着有些发懵的钱员外郎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姿态标准优雅,声音温婉清润却带着清晰的距离感:“钱大人安好。小女子苏婉,是朱雀大街‘云裳记’丶‘百草堂’丶‘嘉禾源’的掌柜。”
她清晰报出布庄丶药铺丶和种子店的字号。
“周先生已在朱雀大街为东家和夫人备下了引活水降温的清凉宅院,一应大夫丶药材丶冰鉴齐备,最是适合养伤祛毒。驿馆人多气杂,恐于东家伤势不利,就不劳烦大人安排了。”
此时,一位身着半旧但浆洗得极其干净丶质料上乘的深蓝直裰,须发半白丶气度儒雅沉稳的老者从容走来。他先对沈厌和凌战深深一揖,才转向钱仲和队正,沉稳拱手。
“老朽周文清。东家伤势要紧,暑气逼人,归家心切。路引文书丶车马行状丶宅邸地契在此,请大人查验。”
示意身後夥计捧上打开的锦匣。
周文清目光扫过吐着舌头丶尾巴尖还在晃动的霜刃,语气平和:“至于此犬‘霜刃’,虽体型异于常类,然确系家养看护之物,性情温顺,登记在册,由专人看管,必不惊扰。请诸位大人行个方便。”
周文清话音刚落下,钱仲正憋得脸红脖子粗时,小石头立刻扯着嗓子,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插话。
“爹,娘,沈星来信说,您们要是再不回去接他们,小豆子怕是要把房顶哭塌了!二丫也念叨,说爹答应给她用金线编的蝴蝶络子还没影儿呢!家里那群皮猴儿都快上房揭瓦了!”
“爹腿伤一好就去临州接他们。”
钱员外郎看着眼前这阵仗,无可奈何。
一个痛得花容失色丶华服炫目丶身份敏感却满口歪理的“瘸腿贵人”。
另一个煞气凛然丶护夫心切的年轻悍妻。
再加上另外几人,和一头名叫“霜刃”丶摇着尾巴的“巨犬”,一匣子挑不出毛病的文书地契。
他准备好的所有冠冕堂皇的迎接词丶驿馆安排丶温吞监视计划……轰然倒塌!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抽气声不断的沈厌,在沈纨素和苏婉一左一右的细心搀扶下,一群人护在身侧,以一种极其古怪又莫名和谐的方式,浩浩荡荡穿过巍峨的朱雀门门洞,汇入了京城内喧嚣的街市人流,朝着朱雀大街的方向迤逦而去。
钱员外郎站在原地,被毒辣的日头晒,一股邪火堵在胸口,烧得他眼前发黑。准备好的满腹说辞丶精心设计的流程,在这群不按常理出牌的人面前,像是个天大的笑话!他想发作,看着那煞气凛然的凌战和那头‘巨犬’,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觉得嗓子眼发甜。
猛地跺了跺脚,朝身後小吏低吼:“快!快回去禀报!就说人接到了!但是…直接回他自己在朱雀大街的宅子养伤去了!”
这报告,怎麽写?!
钱员外郎感觉自己的官帽和脑子,都在滋滋冒烟。
暗处,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信息无声地飞向京城各处。
“容貌酷似,然桃花眼风流,霞影绡炫目,妖异甚甚!”
“携巨狼名‘霜刃’,竟当衆指其为犬!该狼通灵,摇尾应和,匪夷所思!”
“悍妻在侧,长女温婉接应,幼子言家中有二十馀稚童待哺!”
“有旧臣气度老者随行,更有年轻闺秀掌柜,産业确凿!”
“腿伤蜂毒似为真,拒入驿馆!”
“已归朱雀大街私宅!”
“观其行止,浮华市井,恋家护短,似……不足深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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