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三月,草木青青,麦田又油绿起来,她带着孩子们一同出行,如今桓儿已长大,两个弟弟便是他的学生,夫子们坐在一旁,听着他讲解,欣慰点头。
快午时,突有马蹄声从城门方向来,城中将士跳马跪地,高声禀告:“皇後,丛大人不好了!”
菀黛一愣,紧忙吩咐:“去丛大人府上。”
车头调转,一路奔袭。
芳苓与府上侍女问话:“大人情形如何?前两日不还说天暖和了,大人身体有所好转?”
府上侍女答:“前些日子是好些了,可这两日不知为何又突然不好了,今早更是未能醒来,夫人立即寻了太医来,太医一看,只说是回天乏术……”
菀黛紧蹙着眉头,匆匆往里去。
房中已围满了家眷,菀黛越过衆人,停在病榻前,轻声道:“丛大人?”
丛述脸颊凹陷,面容憔悴,缓缓睁眼看来:“皇後,前方可有战报传来?”
菀黛落座,轻声答:“暂时还未有,说不定明日便有了,到时,我会让人来跟大人告知。”
丛述疲惫的双眸又阖上,轻轻摇头:“臣恐怕是坚持不到那个时候了……”
“如何会呢?大人不是还跟陛下约定好,待陛下南征归来,要跟陛下一同去南边看看的吗?”菀黛安抚几句,又道,“太医,快去给丛大人煮药。”
“不必丶不必麻烦了,臣的身体如何,臣自己心里清楚。”
“大人是为了陛下,为了朝廷才拖垮了身体,陛下出征前还特意叮嘱我,让我照看好大人,如今,大人却说这样的话,让我如何与陛下交待?”
丛述又摇头:“皇後待臣丶待臣一家十分尽心,药材补品,厚衣厚被,未曾少过,是臣自己身体不济,不怨皇後。臣还有些话,想与皇後单独说,请夫人带着孩子们一同退下。”
陈夫人垂泪退出,轻掩门窗。
“臣已是临死之人,又比皇後年长几岁,倚老卖老,说些不中听话,还请皇後降罪。”
“丛述智谋双全,若非大人尽心辅佐,如何能有我朝今日之光辉?大人曾多次指教,在我心中,一直尊大人为师父。”
丛述阖眸点头:“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为报答,自该尽心辅佐,不吝上谏。故而当臣知晓,陛下要娶皇後的时候,臣十分不愿,只因臣以为皇後扭捏软弱,无法撑起一国之母的职责,直至听闻皇後在荣城开办济慈院,臣才知晓,是臣谬误。
皇後虽无智谋手段,但有一颗仁善之心,这乱世之中,智谋手段常有,可仁善之心却少见,这世上的事只怕下功夫,皇後心地纯善,只要肯学,必定能成大事。是以当年陛下身受重伤,临危托命之际,要皇後听政,臣并无阻拦。这些年,皇後也的确不曾辜负天下的期许,越发的成熟稳重,越发有一国之母的风范。
而今陛下出征,皇後又代为听政,朝上已无甚阻拦,即便是有,大多也是为朝廷为社稷殚精竭虑的忠臣良将,只是各自政见不同,皇後要多以包容仁爱,为太子做好表率,不可独自专断,任人唯亲。
皇後为一国之母,受百姓奉养爱戴,也应当为百姓劳心尽力,往後还望皇後能多多劝谏陛下与太子,励精图治,爱国爱民。”
菀黛闭了闭眼,双眸含泪,郑重点头:“大人字字泣血,我一定谨记心中,时时自省。”
这一番话尽,已用完丛述全身力气,他睁开满是泪水的双眼,喃喃又道:“夫人,将山粮端来,我想吃些山粮……”
菀黛眉心一蹙,立即朝外唤:“夫人!陈夫人,丛大人唤你!”
陈夫人慌忙擦了两把眼泪,匆匆进门,俯身附耳倾听,连忙召唤子女:“快,将煮好的山粮端来,你们父亲要吃。”
菀黛看着他们将碗筷端上来,仍旧未看明白,这山粮究竟是什麽。
陈夫人颤抖着手,夹起一块送到丛述嘴边,他只是尝了尝,连啃咬的力气都没了,却心满意足弯唇。
“就是这个味道。那一年,战乱,那些士兵都打到家里来了,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三人躲进山中,时值冬日,万物凋零,寻不到食物,父亲和兄长便挖了这树根来吃。那时候,我还以为,只要躲一躲,战乱就过去了,不想这一打就是几十载,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直到近些年才好些。”
房中衆人皆掩面泣涕。
丛述阖眸,浊泪淌落:“臣本是布衣,得蒙陛下赏识,拜做军师,从玉阳到京城,封官加爵,荫庇子嗣,此生已然无憾,唯一惦念南方战况。”
菀黛哽咽道:“大人好生休养,想必不日陛下便会凯旋归来,到时还需大人出谋划策建设南方。”
他缓缓摇头,一会没什麽动静了,像是睡着了,忽而,又猛得睁开双目,急急撑起,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浑浊的双眸遥遥看着门外,激动问:“我听见了凯旋的号角声了,是不是陛下回来了?是不是天下统一了?”
突然,他一口气未喘匀,嘭得一声摔躺回榻上,双眸失神看着房顶,老泪纵横,最後喃喃:“天下统一了,太好了,天下终于要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