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愍琰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甜腻而混乱的梦境如同沼泽深处的淤泥,几乎要将他彻底溺毙。梦中,崔元征的年岁变幻不定,恍若走马观花。
梦里的崔元征,攥着他的衣角,仰着玉雪可爱的小脸,糯声喊着“哥哥”;女孩趴在他背上在庭院中海棠树下追逐蝶影笑声如银铃的模样,可未等他对少年的自己说完‘跑慢点别颠着音音’,场景又是一换。
暮春庭院,海棠堆锦,暖风拂过檐下铜铃,玎珰作响,碎了一地泠泠清音。
崔元征端坐于紫檀木琴凳之上,纤细指节按于冰弦,正奏一曲《春山吟》。
日光透过疏影,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洒下斑驳流光,愈显得她身形单薄,似一枝承不住重露的玉簪花。
或因这春色过于缱绻,撩人心绪;或因墙外忽起一阵嬉闹,一只彩绘的沙燕风筝竟飘飘摇摇,越过高墙,闯入这一方静谧天地,在湛蓝晴空中曳出一道突兀的痕迹。
崔元征眉尖几不可察地一蹙,指尖微滞,一个颤音便突兀地逸出,如平滑锦缎骤然撕裂一道口子。
“嗡——”
琴音戛然而止。
女孩自幼习琴,师承江南名师,加之女孩本就天赋极高,心性又极静,指法早已纯熟于心,鲜有错漏。
此刻这不该有的失误,让她自己亦是一怔。
随即,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懊恼与随之而来的疲惫,那双置于琴弦上的手,指节苍白得近乎透明。
侍立两侧的丫鬟袖春与绘夏见状,连忙悄步上前。
崔元征并未言语,只将微凉的手轻轻搭在袖春腕上,另一只手撑着光滑冰凉的琴桌边缘,极慢、极缓地直起身子。
女孩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滞涩,仿佛每动一下,都要耗费极大的气力。
阳光照在她脸上,那肌肤竟无多少血色,呈现出一种琉璃般的质感,光华流转,却清冷易碎,仿佛轻轻一触,便会迸裂成千百碎片。
女孩站稳后,并未理会身旁忧心忡忡的丫鬟,而是缓缓抬眸,目光越过庭院中灼灼盛放的海棠,定定地望向那只在碧空中愈飞愈高的风筝。
风筝轻盈自在,随风翩跹,无拘无束,哪怕是无生机的物什也迸出了一种叫人羡慕的快活洒脱感。
藏身月洞门后阴影里的崔愍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男人看着崔元征立在灿烂春光里仰凝望风筝的侧脸,看着女孩几乎要被阳光穿透的单薄身体,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攫住崔愍琰的心脏,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是了,无论是蹒跚学步的幼时,还是这娉婷袅娜的当下,崔元征的性命便如同这春日里最脆弱的琉璃盏,一阵稍大的风、一场微不足道的风寒,都可能让她彻底破碎,香消玉殒。
那高悬的风筝,对于寻常人而言不过是春日玩物,于她,却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冒险象征,映照出她被困于方寸庭院、与药石为伴的孤寂人生。
崔愍琰深刻的清楚这一切都不是梦,是记忆是现实,是他的音音从一出生的就背负的残忍的现实。
荏苒的时光在梦境中无声流转,恍若一幅徐徐展开的工笔长卷。画面倏忽一变,已是崔元征及笄之礼。
那一日的崔府,宾朋满座,华彩非常。
正厅之中,香雾缭绕,烛影摇红。
崔元征身着特为及笄礼裁制的繁复礼服,层层叠叠的衣袂以最上乘的云锦织就,裙裾上用金线银丝密密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在光线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
墨染般的青丝被精心绾起,簪上一支家族传承的累丝嵌宝鸾鸟衔珠步摇,凤口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光晕氤氲。
她依古礼跪坐于锦垫之上,眉眼低垂,姿态无可挑剔的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