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知安脸色一变,忽然顿住,只见他浑浊的双眼先是迷茫,然后面色古怪,过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笑声穿破云层,似乎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李潜还在回味他刚刚的话,看到他这副模样满是不解,于是开口道:“师父?”
“哦?!徒儿,告诉你个好消息,为师或许马上就要死了!”费知安狂喜道。
李潜心头一震,知道此老平日里的行为上虽有些放浪,但其实心细如,做事极为认真,所以绝不会无端放矢,于是急忙问道:“师父是感应到什么了吗?”
“你怎么知道?”费知安抬手揉了揉眼睛,先前还能清晰望见药园尽头叶脉纹路的视线,此刻竟蒙上了一层薄雾,远处的草木都变得模糊不清;他侧耳细听,林间的鸟鸣虫嘶仿佛隔了层厚重的棉絮,远了、淡了,连身旁李潜的呼吸声都变得若有若无;鼻尖萦绕的药香骤然消散,舌尖还残留着方才醉心兰的余味,却转瞬变得寡淡无味,连口腔里的津液都像是凝固了一般。
“五识……真的在退化了。”费知安伸出手触碰到身旁的树干,往日能清晰感知到树皮粗糙纹理、甚至能察觉到树汁流动的触觉,此刻只剩一片麻木的钝感,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费知安非但没有半分惶恐,反倒浑身颤抖起来,浑浊的眸子里涌出滚烫的泪水,顺着皱纹深刻的脸颊滚落,滴在衣襟上。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他抬手捶着胸口,哭声里压抑了百年的狂喜与释然道:“老夫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一百年!终于……终于要解脱了!”
李潜看着他喜极而泣的模样,鼻头一阵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沉甸甸的。
不过短短几天的相处,这位时而癫狂骂天、时而严师、时而又像孩童般的老人,早已在他心中占据了不可替代的位置,他倾囊相授的不仅是药王门的绝学,更是那份医道传承的坚守,这份师徒情分,早已越了寻常的传道授业。
“师父……”李潜喉头哽咽,想劝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费知安抓住他的手腕,手掌的麻木让他握得格外用力,生怕这一切只是幻觉,说道:“潜儿,你可知老夫为何这般欢喜?”
李潜茫然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虽知费知安一心求死,但他已是必死之局,实在想不通此老为何这般激动。
“这万虫噬母阵与老夫生机相连,蛇母的威力全靠老夫的本命精血滋养,先前老夫生机旺盛,蛇母成熟之日必定凶性滔天,你即便习得金针渡厄之术,取丹时也难免要遭重创,甚至可能性命不保!”费知安解释道。
“可现在不同了!”费知安拍了拍李潜的手背,泪水还在流,嘴角却扬得极高。
“老夫现在“老”气缠身,生机正在一点点流逝,蛇母的凶性也会随之减弱,到时它虽仍能破瓮,却再无先前那般毁天灭地的威力,你取丹时便再无性命之忧!这是老天都在帮你,帮药王门留住传承啊!”
李潜心中五味杂陈,既为师父得偿所愿而欣慰,又为这份以生命为代价的成全自己而心痛。
“生老病死本是常态,你不必为老夫难过!”似是看穿了李潜的心思,费知安劝慰道。
“老夫之前炼制过一枚聚元丹,此丹本是与金线蛇母相克之物,本想自己服下到时与那蛇母同归于尽,你好取丹,现在用不着了,就送给你吧!”费知安拿出一青色小瓷瓶抛给李潜。
李潜收下瓷瓶,郑重的放在胸口。
费知安见状微微一笑,又道:“今日你且休息一天,陪老夫饮酒吧!”
李潜自是应允。
石桌就摆在药园中央,青石台面被岁月磨得温润,旁侧几株老松遮出阴凉。
费知安将两坛封泥暗红的酒重重墩在桌上,酒液撞击陶坛壁,出闷闷的声响。
他扣住坛口,稍一用力便撕下封泥,一股醇厚绵长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百年前藏的醉流霞,当年与老友痛饮剩了两坛,本想带进棺材,如今倒是恰逢其时。”费知安提起一坛,给两只粗陶碗满上,酒液琥珀色,挂在碗壁上迟迟不落。
李潜端起酒碗,只觉酒香入鼻便令人心神一畅,浅酌一口,暖意从喉头滑入腹中,随即扩散至四肢百骸,先前练针的疲惫竟消散了大半。
“好酒。”他由衷赞叹道。
费知安仰头饮尽一碗,抹了把嘴角的酒渍,眼底泛起难得的鲜活道:“江湖这些年,还是那般打打杀杀?”
“师父所言不差,”李潜放下酒碗,缓缓说道。
于是李潜将自己从华山起所有的经历告知于他,甚至将自己的情事以及其中的纠结也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费知安嗤笑一声,满不在乎的说道:“道境?当年老夫游历之时,所谓道境也见过七八个,不过是内力深厚些罢了。真要论起来,他们的脏腑经脉,哪一个经得住老夫三根金针?你如今的医术,《千金方》烂熟于心,金针渡厄之术已有七分火候,再加上辨毒用毒的本事,江湖中那些所谓高手,在你面前与孩童无异,仅凭医术,你足以跻身前三之列,无需仰仗任何武功。”
李潜心中一震,刚要谦逊,却被费知安摆手打断道:“老夫从不虚言!武功再高,也怕暗疾缠身;内力再深,难逃生老病死。你手握的是活人之术,这才是真正的底气。”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酒碗碰撞声不绝于耳,一坛酒很快便见了底,费知安脸颊泛起红晕,话也愈多了起来,目光却比先前清明了几分。
“姻缘之事,最是难缠!你自己的心,终究要自己看清,不过阵中女子的痴,连老夫都有几分动容!”费知安端着酒碗,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他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眼神微微恍惚。
李潜默然,他何尝不知,只是情之一字,向来身不由己。
“嗯?!你说阵中那女子……天山来的?”费知安忽然抬眼,浑浊的眸子骤然亮起,先前的迷离一扫而空,竟透着几分锐利与凝重,仿佛瞬间穿透了岁月的迷雾。
李潜一愣,点头道:“正是,沈姑娘自幼在天山长大,师父识得天山之人?”
费知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酒坛,给自己满上一碗,却没有喝,只是盯着酒碗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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