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十年,我老实地为人家仆,从没想过回京,直到去年冬天,为照顾恩人之子,我回到了京城……但,即便回到了京城,我也没想过同故人相认,如皇上您所见,罪臣这般苍老、面容可怖,有时在水中瞧见自己的模样,罪臣都觉面目可憎。”霍骞说到此处,双目已是含泪。
皇帝哑声道:“……二十年,何人能不老?朕也老了。”
兴许是打击太过,情绪太浓,皇上的声音里也带了难以消解的痛苦。
父女(1)
霍骞闻言,眼泪潸然而下,继续道:“或许是老天有眼,来京后,罪臣竟真遇到了一位故人,便是那位黄产婆。她并不姓黄,她本姓邓,是宫中的产婆,当年,她一直在皇宫内,并未跟着圣上北行,所以最初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产婆,也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姓赵的产婆。”
皇帝似乎有些印象,蹙眉不语。
霍骞道:“随您北行前,我曾帮过邓产婆一个小忙,她竟一直记在心上。我在黄家村遇到她,发现她同我一般,改名换姓,生活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被人发现,我猜测,当年或许便是她为皇后接生,于是在她面前露面,而她很快认出我,并告诉了我当年之事——那时皇上带着皇后娘娘回了京城,但京城内也有许多纷争,安全起见,您将皇后娘娘安置在宫外白鹤街的一处民宅之内,是吗?”
皇帝眸光微闪,此事的确少有人知,他颔首。
“皇后求之不得,并故意设计陷害了先前的赵产婆,要宫中派了个新的产婆,并利用心腹,巧妙地篡改了新产婆,也就是邓产婆所知的腹中胎儿该出生的年岁。这样一来,邓产婆就会无知无觉地帮皇后接生,之后再悄无声息地被除掉。此计谋,极度缜密,两任产婆对于产期更改都毫不知情,更没有机会上报,几乎天衣无缝。然而邓产婆经验丰富,发现皇后将保胎药偷偷倾倒,意识到不对——按理说,皇后还有一个月便要临盆,此时不可再饮用补药,以免婴孩过大难产,除非,是宫中太医以为产期不止两个月。”
霍骞说到此处,轻轻摇头:“皇后机关算计,但毕竟她也是初次有孕,有太多事情不知晓,才会露出马脚。邓产婆意识到不对,悉心观察,发现皇后还悄然半夜会见男子。她大惊,悄然逃走,之后更名换姓,在黄家村生活,再没做产婆的活计,小心生活,如今见到我,又听闻我知晓皇后曾与皇上之外的人有染,这才和盘托出。而当时,为了自保,她偷了一个帕子。”
霍骞从袖中抽出一个帕子,轻轻一抖。
说是帕子,倒不如说是块发黄了的破布更准确,布的边缘已完全蜷曲,仔细上上头还有发黑的血痕。
霍骞道:“她说自己并不知道此为何物,但总瞧见皇后对着这又脏又旧的帕子发呆,她认为这或许是腹中胎儿生父所遗留之物。而这布料,我一看便知,是当年我们的军服一角,但比寻常军服精细,封边处有暗纹。而当时能穿这种军服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便包含吕尘和卢飞。”
霍骞低头,凝视着这布料,手轻轻拂过:“这布料和邓产婆,便是证明昭华公主并非龙种的证据,但,当年我没有揭穿,如今,更不打算掺和此事。然而,我来京城后结识的一位女子身陷囹圄,她名为蕊娘,被囚于鹰卫所,我满心想着要如何将她救出。”
骤然听到蕊娘姓名,张小鲤不由得为之一振,终于,终于要说到她最关心的问题上了。
至于为何霍骞要说他与蕊娘相识,自然是林存善的意思,这样方可不把林存善与张小鲤牵扯进去。
听到“蕊娘”二字,皇帝没有多言,霍骞继续道:“罪臣罪该万死,一心想着要救出蕊娘,不惜夜闯鹰卫所。好在罪臣武功高强,并没有被人发现,然而此时,吕尘却突然到访。我当即隐匿身形,托恩人之子与他斡旋。他说蕊娘与他颇有渊源,他已有办法救出蕊娘,可他也从蕊娘处知晓,还有一人要救她。他怕人多反而手杂,故而要求我们不行动……这本是好事,然而,我疏忽了,吕尘竟因为我亲手做的食物,猜到我在京城。”
皇帝微微眯眼,道:“你口中那位恩人之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愿说他的名姓么?更何况,想必,他也在那群人之中吧?林存善。”
最后三个字,皇帝说得声音颇大,且一字一顿,自有一股威严在。
皇上自是聪明人,他当然可以猜到,毕竟方才莫天觉破案时,已戳穿吕尘费尽心思在找失踪的林存善。
那三字一出,张小鲤心中便一紧,外头短暂地喧哗了一下,随即又安静下来。张小鲤缩在甬道之内,只听得外头脚步声、衣料摩挲声以此响起,随即是一道同冷泉击石一般清雅的男声:“罪臣林存善,叩见皇上。”
他果然在。
张小鲤闭了闭眼。
殿内,林存善一身白衣,皮肤苍白不见丁点血色,身形消瘦,他跪在金光之下,仿佛随时要化了一般。
皇帝却无动于衷,并未让他起身,只道:“一会儿,从这些个侍从中,还要走出多少知情人,相关人?”
端王一顿,似想说点什么,林存善却说:“回皇上,罪臣不敢露面,也实在是吕大人追杀得太紧,如今三魂七魄只剩一半,咳……故而……”
林存善一阵咳嗽,又勉强止住,艰难地说:“何况,此事是霍大人与吕将军的纠葛,霍大人虽喊我一声恩人之子,我却是不愿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