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在。”苏文瑾应道。
“你便多费心,协助沈姑娘。务求刻印精良。”韩墨吩咐道,语气自然,仿佛理所应当。
“是,学生遵命。”苏文瑾拱手应下,并无多言,只是看向明薇,微微颔首,示意此事他会办好。
顾晏辞在一旁看着,见韩墨与苏文瑾皆如此支持,心中微定,开口道:“多谢世伯,有劳苏修撰。”
“不必言谢。教化之事,本就是我辈应为。”韩墨摆摆手,神色转而略显凝重,“只是,京城非比临安,树欲静而风不止。沈姑娘此举,恐会引来一些……非议。日後若遇难处,可让文瑾告知于我,或直接寻晏辞。”
这话已是极重的承诺和保护。明薇心中感激,再次深深行礼:“明薇谨记大人教诲,多谢大人回护之恩。”
又略谈了片刻京城风物与学问之事,顾晏辞见时机差不多,便起身告辞。韩墨并未多留,亲自送至书房门口。苏文瑾亦默默随行相送。
离开韩府,坐上马车,明薇的心绪仍久久不能平静。韩墨的平易近人与鼎力支持,苏文瑾的专业与寡言,都让她对京城的陌生与恐惧消减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微弱的希望。
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後,韩府书房内,韩墨对苏文瑾淡淡道:“此女心性坚韧,见识不凡,非池中之物。只是前路必多坎坷,你暗中多看顾些那书坊刊印之事,勿要让人做了手脚。”
苏文瑾躬身:“学生明白。”
而几乎同时,相府之中,孟谦的身影再次无声出现。
“相爷,”他低声禀报,声音平淡无波,“顾晏辞今日携那沈氏,去了韩墨府上,停留约半个时辰。期间,韩墨及其门生苏文瑾均在。”
李崇矩抚摸着腿上的白猫,闻言,眼皮都未曾擡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丶几乎听不见的冷哼。
“文人相轻,亦相亲。不过是韩墨老儿惯用的收买人心之举。”他语气淡漠,仿佛在评价一出与己无关的无聊戏码,“由得他们去弄那些无用字纸。”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挠着白猫的下颌,那猫舒服地仰起头,碧绿的眼中闪过一丝餍足。但李崇矩的目光却似乎透过了猫身,投向了虚空深处。
这“沈明薇”的名字,他略有耳闻,一个和离妇人,竟能在临安搅动风雨,甚至助顾晏辞找到了那封要命的密信。倒是有几分胆识和运气。听闻她还想刊印什麽女子蒙书?呵,真是……天真得可笑。
曾几何时,他也曾怀抱一腔热血,身披状元红袍踏入这京城。那时的他,眼里有光,心中装着经世济民的抱负,以为凭才华和正直便能立足。然而,这朱门紫阙的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才华,最易碎的便是正直。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雨夜,只因不肯同流合污,断了某位权贵亲眷的财路,他便被构陷受贿,投入暗无天日的诏狱。冰冷的刑具加身,昔日称兄道弟的同僚纷纷划清界限,无人为他言说半句。那时他才明白,在这里,没有权力傍身的理想和才华,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原罪。他像条野狗一样被踩在泥泞里,尊严尽碎,几乎丢了性命。
是那彻骨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告诉他: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变得比他们更狠,拿到比他们更大的权力。
他并不後悔。有什麽可後悔的呢?当初别无选择。要麽跪着生,要麽站着死。他选择了前者,并最终站了起来,将曾经所有践踏过他的人都踩在了脚下。虽然这条路与他初入京城时的理想南辕北辙,但他接受了这个结果。他用权力守护了自己的性命,实现了另一种形式的“报复”——将整个官场乃至皇权都一定程度地捏在手中的快感,让他无比坚定:权力就是一切。在这个灰暗荒谬的世间,没有任何温情可信,只有自己成为参天大树,甚至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藤,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人,不惜一切代价。
如今,这个姓沈的女子,倒似有几分他当年的影子,同样出身不高,同样怀揣着一点不合时宜的“痴念”。可她,何其幸运。初来乍到,便有顾晏辞为她铺路,有韩墨那座清流靠山为她张目。有人护着,便能少受许多磋磨,便能暂时保有那份天真。
可这又能持续几时呢?这京城,最擅长的就是磨灭希望,吞噬理想。他倒要看看,她那份热情能燃烧多久?她那点坚持,又能撑到几时?是会如他一般被彻底染黑,还是……干脆利落地被碾碎?
他的目光从虚空收回,不经意地扫过眼前垂手而立的孟谦。这个他多年前从冬日街边救起的丶快要饿死的孩子。他当时自身难保,曾冷言告诉他跟着自己没出路,但这孩子就那样沉默地丶倔强地跟了他这麽多年,成了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全心信赖丶也全心信赖他的存在。与其说是下属,不如说是黑暗中唯一的知己与战友。当他告诉孟谦自己将踏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时,孟谦没有一丝犹豫。
“棋子,该落下了。”他淡淡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波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决绝。
孟谦头垂得更低,没有丝毫疑问或迟疑,仿佛他的意志早已与李崇矩融为一体。
“是。属下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