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从被自己亲手指认的嫌犯面对面盯得不自在,萧明宣起身绕开几步,直踱到一直默然垂手立候在一旁的李惟昭面前。
“世子杀人之後,恰李惟昭经过现场。以李少卿明察秋毫之能,一下子就悟出了凶手的身份,然,李少卿不愿破坏大雍与西凉的睦邻之好,便自作主张,拿走凶器,想为此案选择一位无妨大事的新的凶手。所以,那夜一见庄大人就极力往他身上攀扯,只是,还没来得及栽赃凶器,就被谢宗云发觉了。”
千钟听着,不禁瞄向庄和初。
要不是一清二楚地知道那夜到底是怎麽回事,裕王这番说辞,听起来竟还的确有条有理,活像是像真的一样。
庄和初面上仍无波无澜,只垂眼将烤橘子细细剥好,托在橘皮上,递给千钟。
千钟接过来才往嘴里塞了一瓣,就见那终于听明白出了什麽事的西凉世子在那把放得极为显眼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等会儿……别的且先不论,裕王爷,你刚才说,那个杀人的凶器,是什麽东西?扇贝壳子?我西凉没海,我长这麽大还是第一回见那玩意儿,我就算要随手捞个东西杀人,是不是得找个我熟悉的丶我顺手的家夥?再说了,就杀个弹琴的,我动动手指头就够了,用得着劳什子凶器?”
淳于升一声比一声高,话说完时,人已追到萧明宣面前,一双不忿的手直往萧明宣面门上比划,看得谢宗云不得不跟着挪近了几步。
萧明宣定定也淡淡地看着那句句在理的人,“反其道而用,故意违背常理而行,许多精明的凶犯都会如此。”
“我可谢谢你了!”淳于升嗓门又拔高一重,“长这麽大,头一回有人说我精明,就你这眼光,裕王爷,要不你换个别的差事干吧?你干刑狱这行没前途。”
万喜听得心惊肉跳。
上一个让裕王在衆人面前如此挂不住脸的,如今已得了个县主的尊位,嫁了个在天崩地裂间还气定神闲给她剥橘子的人。
这一个……总不能也有这麽离奇的命数吧?
万喜替萧明宣没面子,萧明宣脸上倒看不出半点儿愠色,一向寒森森的凤眸一转,朝那座次仅在他之下的人看去。
“兹事体大,的确要慎重以待。晋国公乃国之柱石,处事一向谨慎公允,晋国公,你怎麽看?”
千钟一边往嘴里又塞下一瓣橘子,一边看向那被萧明宣点到的半大老头儿。
皇城里常常能见着当官的,但官做得越大,在街面上露脸的时候就越少,官做到晋国公这个地步的,就算日日在街上讨生活,也很难真真切切见过面貌。
千钟依稀记得,早几年间在街上还远远看见过,後来,传言说晋国公府嫡女要当大皇子妃了,晋国公府上上下下的人一下子就都极少在街面上露面了。
再到後来,突然招了那年的探花郎李惟昭为婿,晋国公府的名号不再时时挂在皇城人唇舌间了,街面上才又渐渐见着晋国公府的人。
至于晋国公本人,千钟也是头一次见得这麽真切。
原想着定是个官威慑人的,可亲眼见着,就是个沉静得甚至有些文气的小老头,只是看细了才能发现,一举一动里隐隐透着种沉甸甸的威严。
从一进门行过礼,晋国公就端坐在那儿,也没朝他那惹了天大祸事的女婿看一眼。
听到裕王问到晋国公头上,一直漫不经心摆弄着炭火的天子也终于擡起头来。
裕王这麽一问,倒是把何万川问得心头蓦地一亮,也蓦地一紧。
今日晋国公在这儿,不是来听审的。
而是来做抉择的。
裕王费力编排这麽一通,今日能否把罪定到西凉世子的身上,不是最要紧的。
自一开始裕王在这间屋子里抢下查案之权,便冲着晋国公抢的。
事到如今,晋国公只有两条路可选,要麽是顺着裕王的意思,开口将罪责指向西凉世子,无论最终能否定罪,只这一句表态,从此晋国公府就再无持身中立的可能,于朝堂上只能别无选择地同裕王站在一起了。
若不然,这桩在宫中杀人之罪,就会定在李惟昭身上,自此裕王就会顺着这道把柄,和晋国公府不死不休。
朝堂风云聚变,就在晋国公唇齿一动之间。
晋国公低眉敛目片刻,一时无话,萧明宣正要开口催促,忽听一片暴风骤雨前的死寂中响起一个含混却又清脆的话音。
“我……我刚听明白,王爷,您是查不出来西凉世子那天晚上从宴席上离开之後去了哪儿吗?”千钟好容易吞下满口橘子,清清楚楚道,“我知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