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春天
日子在医院里,仿佛变成了一种粘稠而缓慢的流体。晨光丶药液丶无声的陪伴丶断续的疼痛,以及窗外日升月落,构成了重复却又暗流涌动的循环。
迟倦的坚持,像滴水穿石,缓慢却持续地作用于沈述白那层坚硬的丶自我封闭的外壳。他不再对她的存在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但也谈不上接纳。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她负责琐碎的照料和安静的陪伴,他负责承受病痛和维持沉默。
然而,细微的变化,正在这沉默的土壤下悄然发生。
这天下午,沈述白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要好一些。他靠在摇起一定角度的病床上,没有昏睡,目光落在窗外那方被高楼切割过的天空。迟倦坐在老位置,正在校对《安第斯山的回声》的稿子,笔尖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忽然,他开口,声音依旧是久病的沙哑,但比之前多了几分清晰。
“那本书”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是关于旅行的?”
迟倦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这是五天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对她说话,内容与病情丶治疗丶或者让她离开无关。她擡起头,对上他依旧望着窗外的侧脸,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嗯。”她按下心中的波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是关于南美的一些见闻和思考。”
他沉默了片刻,又问:“去了哪些地方?”
他的询问很平淡,不带多少情绪,更像是一种打破僵局的丶礼貌性的尝试。但这对迟倦来说,已经足够。
她放下笔,合上校样,开始讲述。她没有刻意渲染壮丽的景色或惊险的经历,只是用一种平实而带着个人感受的语调,描述秘鲁高原上澄澈得仿佛触手可及的星空,讲述玻利维亚天空之镜倒映出的丶让人迷失方向的苍穹,提及智利阿塔卡马沙漠里,那些专门为观星而建的丶孤独的小屋。
她讲到在的的喀喀湖畔,遇到的一个印第安老妇人,老妇人不会说西班牙语,更别说英语,只是用布满皱纹的手指着天空,对她说了几个克丘亚语的词汇。她後来查了很久,才知道那几个词大意是“星星,祖先的眼睛,看着我们。”
当她讲述这些的时候,沈述白一直安静地听着,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但迟倦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是集中的。他的侧脸线条,在午後柔和的光线下,似乎也少了几分紧绷。
“……那里的星空,和我们在天台看到的,很不一样。”迟倦最後轻声总结道,“更原始,更浩瀚,也……更让人觉得自身的渺小。”
沈述白缓缓转过头,第一次将目光真正落在了她的脸上。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迟倦看不懂的情绪,有向往,有追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丶被她话语勾起的丶属于过去那个星空少年的微光。
“阿塔卡马”他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嗓音低沉,“是世界顶级的天文观测地之一。”
“是的。”迟倦点头,“可惜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月圆前後,观测条件不是最佳。听说在无月的晴夜,银河清晰得如同一条发光的河流。”
“嗯。”沈述白应了一声,视线又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有限的天空,似乎陷入了某种遥远的思绪,不再说话。
对话戛然而止,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但迟倦知道,有什麽东西不一样了。那层坚冰,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虽然只是关于星空的丶看似无关紧要的几句交谈,却像一缕清风,吹散了连日来令人窒息的沉闷。他愿意听她说话,愿意回应,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她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
随後的两天,沈述白的状况似乎进入了一个短暂的平稳期。剧烈的骨痛发作频率有所降低,恶心呕吐的化疗反应也似乎减轻了一些。他甚至能在林薇和迟倦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丶在病房里挪动几步。
他的体力依旧差得惊人,仅仅是走到窗边再回来,额头上就会布满虚汗,需要靠在床上喘息很久。但他没有拒绝这种短暂的活动,或许是被禁锢在病床上的感觉太过糟糕,也或许,是内心深处对“正常”生活的一丝渴望,战胜了病弱带来的惰性。
这天,迟倦带来了一本厚厚的丶彩印的天文图册。她没有多说什麽,只是在他精神尚可丶靠在床上休息时,将图册放在了他的手边。
沈述白的目光在封面那绚丽的星云图片上停留了几秒,然後伸出瘦削的手指,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他都沉浸在了那本图册里。他看得很慢,很仔细,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星团丶星云的图片,眼神专注,仿佛透过这些印刷品,看到了真实的丶广袤无垠的宇宙。
迟倦没有打扰他,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擡头,看到他沉浸在星空世界中的侧影,心里会涌起一种混合着酸楚和慰藉的复杂情绪。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是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在天台上,会指着猎户座,告诉她星光需要行走数百万年的少年。
傍晚,他合上图册,闭上眼睛,似乎在消化刚才看到的一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迟倦说:“以前觉得,医学是探究人体这个小宇宙。现在觉得,人体和头顶的星空比起来,太复杂,也太……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