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红墙在暮春的阳光下,泛着一种沉闷而压抑的光泽。选秀的喧嚣已然散去,那代表着无上荣宠的宫门在甄嬛身后缓缓合上,出的沉重声响,不是荣耀的开启,反而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椁被钉上了最后一根钉子,将她所有的期盼与精心筹谋,一并封存。她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车身微微摇晃,帘幕低垂,隔绝了外间的市井繁华,只余下车轮碾过青石路面那单调而重复的辘辘声,一声声,仿佛都碾在她的心尖上。
甄嬛心里空落落的。那是一种极致的努力付诸东流后的巨大虚无,仿佛一脚踏空,坠入了无底深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紧紧攥着衣角,那上好的苏杭丝绸,此刻被她攥得满是褶皱,如同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为了这次选秀,她何止是准备了百日?那是从得知选秀消息伊始,便开始的殚精竭虑。她深知天子喜好,更知后宫是天下最险恶的战场,若无万全准备,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于是,她调动了所有能接触到的资源,从父亲甄远道那里旁敲侧击朝廷动向、官员派系;从母亲那里学习高门贵妇的言谈举止、人情往来;甚至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花费重金,探寻那位已故纯元皇后的只言片语、过往轶事。她反复推敲皇上可能问及的每一个问题,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从民生疾苦到宫中趣闻。她设想了上百种对话的开场、转折与结尾,每一种方案都像一条精心编织的锦缎,上面绣满了能引人注目的纹样。
有的方案,是展现她博览群书的才情,在不经意间引经据典,却又恰到好处,显得毫不刻意;有的方案,是流露她小女儿家的天真与娇憨,用清澈懵懂的眼神,问出一些看似无知却最能触动帝王内心深处柔软的问题;更有甚者,她甚至模拟了若皇上提及纯元皇后旧事时,她该如何应对。是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一丝好奇与仰慕?还是表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与那位故人若有似无的共鸣?她对着铜镜,一遍遍练习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嘴角上扬的弧度,眼波流转的方向,低头颔的羞怯,步履移动的尺度……她要求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完美无瑕,必须在众多秀女中脱颖而出,像一颗被尘封的明珠,只需一丝缝隙,便能绽放出不容忽视的光芒。
她准备了整整一百种方案。每一种,她都深信,只要有机会与皇上有片刻的、真正的交流,而非流于形式的问询,她必定能在皇上心中留下深刻得难以磨灭的印象。那印象,将是她在这深宫之中立足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可是,这一切,都被太后轻而易举地破坏了。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大殿上的情景。她刚刚跪下,报了家世姓名,甚至没能完全抬起头,让皇上看清她的容颜,太后那威严而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便从高处落下,直接定下了她的命运。“甄氏,留牌子,赐香囊。”过程快得让她猝不及防。她所有精心准备的“武器”,还未来得及出鞘,便被宣告战斗已经结束。皇上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微动,可太后的决定已然出口,金口玉言,无可更改。
那一刻,甄嬛感觉到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巨大的屈辱和无力。她像一件物品,被人随意地打上了标签,甚至连被仔细审视的资格都没有。太后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内心深处所有的盘算。那目光里,没有欣赏,没有期待,只有一种审视货物般的冷静,以及一丝……一丝她当时无法理解,如今细想却令人心寒的了然。
是的,太后看穿了她。或许不是看穿了她所有的计划,但一定看穿了她那份急于表现、力求精准抓住帝心的企图。所以,太后才会如此迅地掐断了任何可能生的、出掌控的对话。所有的方案,所有的苦心孤诣,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成了可笑的纸上谈兵。
想到这里,一股难以抑制的不满与怨愤,如同藤蔓般从心底滋生、缠绕,紧紧勒住了她的心脏。她对太后升起了不满之心。这不满,源于计划被打断的挫败,源于自身价值被无视的愤怒,更源于一种隐隐的不安——太后为何独独对她如此“特别关照”?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深意?这种被人操纵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比落选更让她感到恐惧和愤怒。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甄府到了。府门依旧,石狮沉默,但在甄嬛眼中,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她扶着流朱的手下了车,脚步有些虚浮。早已等候在门前的父母和家人脸上洋溢着喜悦与激动,甄远道更是捋着胡须,眼中满是欣慰。甄家女儿入选,这是家族无上的荣耀。
“嬛儿,辛苦了!”甄夫人上前拉住女儿的手,眼眶微红。
甄远道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好,好!我儿果然不负所望。”
面对家人的欣喜若狂,甄嬛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僵硬而苦涩,却不得不维系在脸上。“女儿不辛苦,劳父亲母亲挂心了。”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却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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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宴早已备好,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下人们奔走相告,脸上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哥哥甄珩也特意回来,笑着向她敬酒,说着“妹妹日后在宫中,定能光耀门楣”的话。甄嬛一一应着,举止得体,礼仪周全,挑不出丝毫错处。她小口吃着菜,味道却如同嚼蜡;她听着家人的祝福与叮嘱,声音却仿佛隔着一层水膜,模糊而遥远。
她依旧闷闷不乐的。这份“荣耀”来得如此憋屈,像是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心中反复咀嚼着大殿上的那一刻,太后的眼神,皇上的欲言又止……以及,那份被打断的、未知的可能。这满府的欢声笑语,与她内心的孤寂和疑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她是置身于一场热闹戏剧之外的看客,而这出戏,却偏偏是以她为主角。
与此同时,重重宫墙之内,另一场宴席刚刚开始。寿康宫内,气氛与外界的想象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选秀后的兴奋与讨论,只有一种沉淀了数十年权力斗争的、近乎凝滞的平静。
太后乌雅氏,宫中人私底下敬称为“小鱼”的这位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正端坐在膳桌旁。桌上摆满了精致的御膳,但她的目光大多时候只落在中间那盅炖得汤色醇厚、香气四溢的老鸭汤上。皇帝雍正坐在她下,面容带着一丝选秀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浸在美味中的满足。
他示意旁边的宫女又盛了一碗汤,这是第三碗了。他细细品味着,然后满足地叹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卸下些许朝务重担后的松弛。他放下汤匙,拿起明黄的餐巾擦了擦嘴角,这才对着上的太后开口道:“皇后的手艺越精进了。这老鸭汤火候十足,味道醇厚而不油腻,难得。”
小鱼太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嘲讽的笑意,但很快便消散在雍容的仪态中。她并未亲自尝那汤,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语气平和地接话道:“可不是。哀家也是听说了,特地让皇后到哀家宫里来炖的。说是要用文火慢炖六个时辰以上,方能得其真味。”她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哀家也尝尝,果然不错。”她象征性地用汤匙舀了少许,送入唇边沾了沾,便放下了。这汤,与其说是美味,不如说是一个由头,一个工具。
皇上似乎并未深究太后语气中的微妙,他此刻的心思,显然被另一件事占据。他沉吟片刻,像是随口提起,又像是思虑已久,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今天选秀时,怎么皇额娘匆匆忙忙的就定下了甄氏?朕瞧着,似乎还没怎么看真切。”他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当时太后确实决定得异常迅,甚至没有给他太多审视和询问的时间。
小鱼太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这位九五之尊的帝王。她的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他故作随意的表象,直抵他内心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安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皇上,”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别说没看清甄氏的长相。”她微微前倾了身体,语气加重,“哀家坐在上面,看得真真儿的。那甄氏,长得有五分相似,”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皇帝瞬间变化的脸色,才缓缓吐出那个名字,“纯元。”
皇帝雍正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与追忆。
小鱼太后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继续冷静地分析,声音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而且,依哀家观察,她的行为举止,倒有七分相似纯元当年的风范。”她看着皇帝,语气变得深沉而带着警示的意味,“这样的一个人,不进宫,进谁家的门,你能放心?”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皇帝试图维持的平静。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脆弱:“皇额娘……朕只是,太想纯元了。”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更像是一个失去了挚爱、久久无法走出的普通男子。
然而,太后的心肠似乎并未被这份深情所软化。她的目光反而更加冷冽。“皇帝,你可以想纯元,这是人之常情。但别因此失了智,迷了心窍!”她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皇上你好好想想,一个女子,容貌有几分相似或许是天生缘分,但连行为举止都那么像故去之人,这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就怕是别人处心积虑、刻意培养出来的!”
她看着儿子骤然蹙起的眉头,知道这话说到了关键处,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极强的压迫感:“那甄远道,在朝中看似中立,谁知暗地里有没有别的心思?若是有人利用你对纯元的思念,将这甄氏作为棋子送入宫中,其心可诛!皇帝呀!”她语重心长,“还是好好查一下吧!把甄家的底细,这甄氏是如何长大的,接触过什么人,都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样,额娘也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