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予埋在钟晰怀里不愿意擡头,钟晰的侧脸贴住了她後脑勺的发丝,缓慢揉捏她的後颈安抚着怀中人。
他听见羡予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她说:“我後悔了。”
後悔答应让他去烟州,後悔自己不曾言辞激烈地阻止他,後悔默认了他的所有决断。
亲征一事,太子对所有朝臣其实都是通知,唯独对羡予,是事先商量。
她明白若是自己哭着让他不要去,殿下大概率真的会另寻他法。正因如此,她才说不出任何不允许之类的话语,即使现在明白道出自己在後悔,她仍然不会把“你不要走”说出口。
“大局为重”四个字说得轻巧,每个笔画落在单独的某个人身上,便显得比山还沉重丶比海还压抑。
可他们必须考虑大局,若国将不国,谈何储君?
钟晰明白她的意思,明白她在後悔什麽,却只能压抑着一切情绪,道一句:“对不起。”
他再次理解了羡予当初为何要搬离容都,看起来只是为了逃避纷争,但细想大约也有不想面对今日这种局面的缘故在。
留在容都,她周围的人个个身份显赫而贵重,少不得有这种要因大局而牺牲别的什麽之时,这种情况下,交情会变成金银或米粮,共同放在一杆秤上比较价值。
可人人都有私情,怎麽会如此轻易就能放下?
羡予松开了抓住他手腕的手,将自己两手腕上那两只相似的白玉素镯展示给他看。
“这是殿下赠予我的,”她摊开左手放在被面上,又晃了晃右手,“这只是我外祖母送给我的,她说和我娘的一样。”
外祖母留给她的镯子是对小辈平安的祝愿,殿下送的那只同样带着长辈的祝福,这是先皇後传给未来儿媳的。
“是不是很像?”她轻轻笑了一下,终于肯擡头去看殿下近在咫尺的面容。
钟晰牵住了她的双手,面色凝住一瞬,屋内暖和得如同阳春三月,她的手却冷得像一片冰,这让钟晰都害怕她会不会像雪人一样化掉。
他心中忧虑并不在面上显现,钟晰同样回以笑容,温声应道:“嗯,很像。”
借这两只玉镯,羡予头一回在钟晰面前说起了她从前不愿提及的往事,“你知道,我爹他……棺椁回家时,我娘跟着哭了一路。”
“这些我都不记得了,还是叔母後来告诉我的,她说我娘哭了三天,自己也没了。”
“鹣鲽情深,容都引为佳话。”
钟晰不解她怎麽突然说起这个,安静听着她讲述。
羡予擡眸看向他,目光沉静,语气却如同一片锋利的薄刃:“若殿下也有那一天,我不会为你而死的。”
钟晰闻言却笑了起来,真心实意丶发自肺腑,“太好了,”他甚至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我的羡予平安健康丶长命百岁。”
羡予嗤笑一声,即使在病榻上也显得气势卓然。
“谁要听你说这个。”她略微歪头,仔细打量眼前人英俊的面容,反手压住了钟晰牵着自己的手。
“若殿下还想娶我,就活着回来。”施大小姐语气骄傲,如同在发号施令,方才被泪水浸过的双眸更显明亮。
她就像一片湖泊,水面无风,远观只觉得宁静悠然。淡雅的表象掩盖了水下深渊巨浪,她从来不是软弱者,而是有胆量丶有气魄丶惯于站在山巅的人。
这条命令唯一指向的人当即笑出了声,钟晰在心上人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语气坚定如同宣誓,“好。”
“打下北蛮後,我带你去万顷草原上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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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安行被太子殿下留在了镇国侯府,专心照料施小姐的病情。太医留府可是宠臣重臣才有的待遇,有些大臣闲时还会感叹两句,太子殿下这一点倒是和崇安帝颇为相似,都很是挂念镇国侯府小姐的健康状况。
从前施大小姐一生病,陛下就赐药赐补品,现在施大小姐生病,太医都直接住在侯府了。
正月十一,容都又下起了小雪,刘安行不愧是能当下一任太医院院丞的人,在他倾力照料下,羡予终于好得七七八八了。
刘太医嘱咐施小姐在完全痊愈前一定不要见风,羡予却一心想往太子府跑,钟晰也拦不住她,只好派人将她妥善地接到了太子府,刘安行也只好跟着一并换了地儿。
马车停在熟悉的小院外,砌雪斋现在倒是院如其名,积雪堆得像糕点,只让人觉得松软可爱。
重回故地,羡予心情不错,青竹和延桂两个可不敢让小姐去玩雪,一下马车就把人裹得严严实实,赶紧送进了暖和的室内。
屋内布置和几个月前一般无二,只是添了些冬季用具,似乎随时等着主人回来。
红拂琴依旧留在砌雪斋,羡予往琴案上多看了一眼,就惹来青竹和延桂两道不赞同的目光。一来怕遭两人唠叨,二来自己现在这身体状况也不适合弹琴,羡予只好老老实实缩在了软榻上。
临近晚膳时,梁兴欢欢喜喜带着膳房的人到了砌雪斋,布了整整一桌温养滋补的菜品,随後开始和小姐叭叭告状:“殿下近来用膳时辰都早晚不定的,有时候用两筷子就要搁下去办事,得亏您来了,否则殿下今日恐怕还要拖到戌时才用晚膳啊。”
羡予知晓他忙,没想到殿下忙起来作息混乱到这程度。按梁兴所说,恐怕他有时候甚至是从侯府回来才用的晚膳,然後面对着各种事务挑灯至三更,匆忙睡两个时辰便要起。
这些他都不会和羡予说。
“平旦时分便要起身,卯时三刻就到了承光殿,哪里有功夫好好用早膳?”梁兴语气沉痛非常,告状告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注意到身後静步入室的太子殿下。
钟晰难得在正常的下值时间回府,站在厅中听梁兴滔滔不绝。